“想必是在這里,”瑪爾多斯伸出潔白如玉的手,將散在銀獅雕塑旁地上的一串銅鑰匙撿起來,細(xì)細(xì)端詳著。她的左手理了理一縷如金色絲線垂在肩上的長發(fā),右手將這串鑰匙放到自己長袍里的袋中。她尚是個十幾歲的女孩,僅僅比她那桀驁不馴的、令庭院里所有人厭倦(這是那名管事的瑞倫人親口說出的話)的姐姐小一歲;誰如果從一個陰暗之所看見沐浴在陽光之下的瑪爾多斯,不管那人身處在哪個角度……一定會感到一抹陽光直直地照了進(jìn)來,一切都那么富有生氣。
可是曼尼亞斯卻像看待一條毒蛇一樣盯著她,無論什么時候都是如此。
“母親!”瑪爾多斯呼喚一聲,“姐姐就是從這段墻翻走的,草地上還有被壓彎的草桿,她必定沒有走遠(yuǎn)。”
匆匆跑來的——是曼尼亞斯和瑪爾多斯的母親,她的臉幾乎因為憤怒和悲傷而扭曲了,眼眶一直紅紅的,形容憔悴得簡直不像個人樣。這一定都是主持希斯利爾這個龐大的庭院導(dǎo)致的,曼尼亞斯的父親,不知什么原因遲遲不現(xiàn)身;這一點瑪爾多斯也不了解大概,母親卻不對任何人提起此事。
“曼尼亞斯!”披散著頭發(fā)的女人扯著嗓子尖叫了一聲,“馬上要把她追回來。要快!我真的無法想象她跑出去會干些什么,”她捂了一下額頭,閉上眼睛,嘴像連珠炮一樣:“沒有跑遠(yuǎn),快,讓人把她追回來。你叫什么名字?對了,塔爾林,你,就是你!快點。快點!……記住要快!不,不行!……我們一起去。我的好瑪爾多斯,你也跟著我!快!”
“瑪爾多斯才不想要去找那個整天惹是生非的姐姐。”妹妹嘟著嘴。
“這件事情!老天!這是誰引起的?瑪爾多斯,你整天裝成那么聽話的樣子,天知道、天知道你究竟在想什么!你永遠(yuǎn)是那么……用你姐姐的話說……可是你姐姐現(xiàn)在跑了,我們誰也圈不住她,誰都一樣!”
“您還是不肯告訴我父親究竟怎么樣了。為什么我和……曼尼亞斯不能進(jìn)去?”瑪爾多斯還在攏著她的一綹頭發(fā),“您應(yīng)該告訴我,母親!瑪爾多斯可不是您想的那樣的人。”
什么都無法解釋了,曼尼亞斯跑掉了,或許再也追不回來了。
女人看著石墻上的缺口與地上匆匆的腳印,無奈而沉重地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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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灼燒著大地。西洛爾,這亞歷克西斯的寶珠、永不熄滅的火球,在泛著強(qiáng)光的碧藍(lán)天空燃燒著,縱使狂風(fēng)暴雨也不會使這位高傲的先生拋下自以為尊貴、又被無數(shù)金發(fā)的伊格雅諾子民——擁有日冕一般金色長發(fā)的吉昂諾爾人們頂禮膜拜的形象,隱沒進(jìn)云霧的陰影中去。這里就是諾伯洛西洛爾平原,“向陽之地”;在號稱文明之人的伊斯塔瑞亞人口中,這里是就是“東方之地”諾爾阿格拉的北方邊緣,在他們永遠(yuǎn)無法到達(dá)的大門之外的天地。所謂云雨掩不住太陽的傳說也流傳在米斯瑞利爾河的兩岸,不過那里的黑發(fā)“野蠻種族”們永遠(yuǎn)不會體味到西洛爾所帶來的幸福和澤蔭:那是一些甚至白天休息、在月光下歌唱著勞作的人,一定,并且永遠(yuǎn)——是吉昂諾爾人的敵人。
曼尼亞斯半蹲在大道的岔路口邊喘著氣,她一口氣跑了幾刻鐘,才逃開了塔爾林的追捕;之后她又馬不停蹄地匆匆走了,終于來到恩蓋爾河的河谷中,站在橫貫邁尼亞斯高原的大道邊。她望著向南的大道上往來匆忙的車流,看著它們隨著馬蹄聲、鞭子聲與不絕于耳的高亢吆喝,伴著大道那邊嘩嘩的水流聲沒入在遠(yuǎn)方的雙峰之間。那是進(jìn)入邁尼亞斯的入口,峰頂?shù)陌籽┯肋h(yuǎn)在曜日下閃動著橙紅色的亮光:西塞頓與斯泰伯爾,她此行的目標(biāo),就是越過它們來到平原上,完成她英雄大業(yè)的第一步。至于怎么完成,她的心里早就有了盤算。
“兄弟!”她攔下一輛馬車,啞著嗓子招呼。馬夫勒住馬,疑惑地看著她。那是一位老人,嘴里正叼著一把木煙斗。曼尼亞斯看出來那是一把石楠煙斗,它的主人一定是個南方人。“我們順路,載我一程吧。”她從長袍里摸出幾個從家里偷出來的銀幣遞給老人,“到南方,哪里都行。”
“哪里都行?”馬夫有些狐疑,“不管怎么說,你坐上來吧,”他用手將車后堆得滿滿的草藥扒開,騰出一小塊空當(dāng)出來,并用手將它抹干凈。“我會載你一會,不過也不遠(yuǎn);我要去恩蓋爾,只能把你帶到那里了。來吧,我們出發(fā),西洛爾正歡喜呢。”他指指艷陽高照的天空,“到了南方,你會發(fā)現(xiàn)邁尼亞斯的陰雨消失了,一切都充盈著西洛爾的輝光。歡迎你,還不熟悉的北方人!不過到時候你似乎還會懷戀邁尼亞斯的陰涼呢,但一般的人們都不會這么想。那么先生——這就出發(fā)了!”他把那幾枚明顯給多了的銀幣迅速而不留痕跡地塞進(jìn)衣服里,心里一定想著,今天為什么沒來由地發(fā)了一筆橫財。
馬車出發(fā)了。它越過道路上小小淺淺的水溝,發(fā)出咯噔咯噔的聲音,曼尼亞斯心中充滿著擺脫一切的愉悅——遠(yuǎn)去的希斯利爾河的水聲,終于擺脫了,終于擺脫了!她想跳上車頂,好好地手舞足蹈一番,什么慶祝都配不上今天幾乎完美的成功;過去的每一塊磚石看起來都是那么的可愛,仿佛在一起愉快地叫喊著:“哦,一路平安!”不,一路平安是不需要的,英雄哪里不會遭遇到挫折和悲傷?不過挫折和悲傷在此時的曼尼亞斯看來,全是和快樂差不多的東西。既然成了英雄,或是即將成了英雄,還有什么能夠難倒自己呢!還有什么?!
“忘了問,你叫什么呢,北方人?”馬夫和善地問道,煙斗在他的嘴里咯吱咯吱響,他的聲音含混不清,卻充滿善意。
“呣……這個……”
曼尼亞斯呆住了,她想到自己竟然還沒有一個化名,“我叫……”她支支吾吾著。她的心里簡直像是放進(jìn)去了一塊昂貴的懷表(在這個年頭,身上裝著從不知哪個神秘的地方傳來的懷表,是多么榮幸而彰顯財富與地位的事情啊!),咯噔咯噔地不停響著。平復(fù)下來吧,平復(fù)下來吧,再跳就要露餡了,就要露餡了……可是這一切又有什么關(guān)系!難道不是嗎?
“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來了?哈哈,是不愿意說吧。”馬夫快活地說,回頭笑了一下,笑容卻在扭頭的幾乎一瞬間凝滯了。曼尼亞斯清楚地看到她盯著自己——盯著自己看,那一瞬間她極其緊張。然而她幾乎立刻發(fā)現(xiàn),馬夫沒有看著自己,而是直直地瞪著自己身邊的一堆草藥?
金劍,對了,金劍!西洛霍利斯,是自己的金劍!壞了吧,英雄曼尼亞斯?這下壞了吧!你的伙伴就要這樣暴露在敵人面前,這比什么都要糟糕!她的心頓時涼了下來,心跳也幾乎停止了。
曼尼亞斯顫抖著伸出手,摸到了那冰涼的劍柄,摸起來就像一塊玉純潔無瑕的表面——她把那件甚至比自己的生命看得還要寶貴的東西抽到自己的背后。可是一切已經(jīng)晚了。
“我叫……安德羅斯,”曼尼亞斯靈光一現(xiàn)。這是一名神話中的圖爾的名字。圖爾!那古老年代的神,遠(yuǎn)在傳說與詩歌一般美好的雅西迪利安時代;安德羅斯正是一名強(qiáng)大而多愁善感的圖爾,將無數(shù)悲壯熱烈的英雄故事封在一字一句之中,雖然那些被如今的煉金術(shù)士和神秘主義者渴望如沙漠中甘霖的詩句一句也不復(fù)存在,但安德羅斯那本身就如詩歌般的名字還是被曼尼亞斯記在心里。所以,這是在這個怎么也無法挽救的時候,她想到的第一個英雄般的名字。
馬夫無言地慢慢扭過頭去,再也不說一句話。一路上,馬車被沉默填滿了,終于被壓得似乎再也無法承受它的重量,停了下來。
“這是塞瑞寧的帕波利斯,”馬夫滯澀生硬地說道,他略顯蒼老的聲音在曼尼亞斯的耳朵里顯得無比不自然,“我只能載你到這里了。看來……”他欲言又止,“再見。”
接下來馬夫伸出一雙被歲月和勞作磨得布滿皺紋的手,做了一個顯然是請的手勢。曼尼亞斯無可奈何地下車了。
光焰簡直要燒進(jìn)她的雙眼。瞇著眼好長時間以后,高塔與殘破古老的城墻終于映入她的眼簾,遠(yuǎn)處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寬大的恩蓋爾和被西洛爾的光芒灼燒著涌進(jìn)了無盡的綠色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