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蘭特,你有信仰嗎?”曼尼亞斯不經意地問著,但她不指望會得到回答。
布蘭特果然沒有回答。但是曼尼亞斯看著男孩子的眼睛,布蘭特卻沒有在看她——那雙已經變得澄澈無比的碧藍的眼瞳裡只有純淨的心靈和美,用“信仰”來形容這樣的孩子顯然是不切實際的,它只能用在再也回不去美好歲月的人的靈魂上,用以暫時的麻醉和永久的虛假安寧。
曼尼亞斯知道,所有的吉昂諾爾人都信仰亞歷克西斯大神——西洛爾的掌控者,天空的主宰。這尊獨一的神成了吉昂諾爾百姓們世世代代用以超脫和安慰自己受創傷、受侮辱,漸漸地變得無法修復,只能略加填補以等待未知的死亡時刻。據主持超度儀式的教士講,那時他們將要被帶向亞歷克西斯的神殿,那充盈著凡人無法想象的金色光輝的殿堂。在那裡,凡間受苦一輩子的人將會受到亞歷克西斯大神永遠的眷顧——不再受生命的煩惱,美好將延續到永遠。
曼尼亞斯卻無法聽進這些幾乎人人會背誦的教條。她只知道,現世是現實的,什麼將來都無法預料;至於死後的世界,既然一成不變的永恆等著自己,那麼爲什麼要經受凡間如此的苦難?她想起了風暴之城的大街,金光閃閃的大河和那個在暴風之前投進水中的人。要說那個人有什麼信仰,倒也未必;但苦難是真實的,無人不想逃避,卻無人能夠逃避,就連皇帝也做不到這一點。
亞歷克西斯大神啊!如果祂在重重彩雲之外能夠感受到這個普通人心裡的想法,那又將作何動作呢?或許自己的靈魂早晚要被扯得四分五裂吧。曼尼亞斯不害怕一切東西,靈魂的毀滅也是那一切中包容的:
“包容著所有東西的毀滅,自然連亞歷克西斯大神也無法倖免。到那時還要乞求恩典和寬宥,豈不是辱沒了生爲人的存在? ……而神的高貴,人們又怎麼能知道!既然人們不瞭解,還要對所謂的神進行如此的崇拜?”曼尼亞斯的父親曾經說過這麼一段話,一直到現在,父親已經生死未卜的時候,她還記著這些深入她骨髓的、用盡一生時間也無法散盡的金色光彩,那不是神賜下的光芒,而是人自己的光輝,人們可以自己發光,可以讓自己的靈魂發光。這是曼尼亞斯自己的理解,至於父親曾經怎麼想,她覺得自己可能不會有機會知道了。
到了這個地步,曼尼亞斯剩下的只有模糊的麻木,而沒有“親人死後需要悲痛萬分地痛哭半年”的感覺——她只是覺得有一些不對勁,有一些少許的難受 卻說不出來自己是爲什麼難受……畢竟她還不知道父親是否已經真正死去,是否還在等著背上掛著金劍的自己的歸來,還是一切都是母親的謊言?……父親其實沒有病?
吉昂諾爾帝國地位數一數二的將軍,如今落到了連家人也得隱瞞去處的地步。但曼尼亞斯不認爲這是落魄的結果,她無法想象落魄後的父親是什麼樣子。那張堅毅無比卻比孩子還天真善良的臉,變得落魄而鬍子拉碴時的樣子是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只能向西走了。她現在已經在揹著尚未升至頂點的朝陽前進,她確信自己和布蘭特在向西走。
但布蘭特怎麼辦?
布蘭特是那個帶領她跑出希斯利爾的庭院的傢伙,那個孩子想必也一直在尋找“自由”……但是曼尼亞斯相信,經過一天的飢餓過後,他或許會蹲在樹下嗚嗚叫,四處尋找野果充飢;當兩天沒有吃進任何東西、腹中疼痛欲裂的時候,骨瘦如柴的孩子會向任何一個人尋求幫助,不論那人的來歷如何——忍受飢餓的第三天,除了吃,布蘭特一定不會顧及任何其他的東西了。他會變得——一定會變成——帕波利斯的小乞丐;不敢想象!命運怎麼可以這麼肆意地欺凌一個人的靈魂和意志,用慘烈的現實折磨人原本高貴的內心?她相信布蘭特的堅強,但她卻更相信現世的可怕,不,沒有命運。沒有命運可言,只有一個個在令人扼腕的現實面前瑟瑟發抖的靈魂!
讓布蘭特回去?曼尼亞斯想著,這可能對布蘭特而言不能接受,卻對他一定是最好的選擇。孤獨是可貴的,但可貴的東西往往最爲脆弱。她相信母親的包容,相信希斯利爾庭院裡的每一個人會給這個孩子不被羞辱的權利。
曼尼亞斯卻面臨著這樣一個問題:既然出走是布蘭特願意的,那又怎麼能夠違揹他的意願而限制他的自由呢?況且沒有任何人被布蘭特妨礙,那作爲門房的父親一定不會驚奇兒子的失蹤,他甚至會大笑幾聲,慶祝兒子終於不會給主人添麻煩了。在這廣闊的無人原野,邁尼亞斯的草原與森林,還有一條條或乾涸、或淙淙地流著無比清澈的流水的小溪;少許的人家散佈在河畔和森林邊緣,裊裊炊煙隔幾刻鐘就會出現在二人的眼前一次。這正是布蘭特所幻想的天堂,擁有最壯觀的大地和最美麗的星空……還有鳥兒成羣結隊地棲息在小道旁的樹上,夏末的炎熱裡蟬鳴此起彼伏。曼尼亞斯決定不再考慮任何的問題,堅定地向前走吧,僅僅是向前走。
小道就要到了終點。因爲有一條寬闊的河——雖然寬闊,卻遠遠不能稱爲“大河”——橫亙在稀稀拉拉地分佈著的大樹的草原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