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紳士?您請整理好自己的外表。”報幕員同樣驚訝地看著曼尼亞斯,“您是要挑戰塞瑞昂將軍嗎?請您謹慎啊。”傲然挺立的將軍仍舊抱著雙臂站著,睥睨地看著整個觀眾席,好像報幕員說的一切都與他沒有任何關系。
“是。”她說道,聲音小得連自己也聽不見。
“是。”曼尼亞斯又大聲地重復了一遍,聲音回蕩在廊柱之間。將軍驚訝地揚起眉毛,做出了一個請的手勢。
曼尼亞斯開始費力地從觀眾席上走下來。她的每一腳都走得極其緩慢,雙腿像灌了鉛一般地沉重。走著走著,她的精力開始充沛起來,四肢百骸注滿了能量。終于,她從雕刻著金色錫林文字的臺階走上了高臺
“你要挑戰我?”塞瑞昂顯然十分不屑,“你的長袍里穿著什么?”
“盔甲,”曼尼亞斯嘶啞著嗓子,“我需要穿著盔甲。”
將軍哈哈大笑起來,“盔甲!這里沒有什么人拿著刀劍刺你,沒有人會用弓箭暗殺你。把盔甲脫掉吧,這樣能讓你的動作輕盈一些。還有頭盔,我的傻孩子,把它摘掉吧,我們來一場使用木劍的對決。”
“不,我需要它們,你可以盡管這樣,我必須穿著盔甲。”
將軍斜著眼睛細細地打量了一下曼尼亞斯,扭過頭對報幕員說道:“這樣!我也穿著盔甲。這個可憐的對手以為我會傷害他。我也保護一下自己好了。給我拿來,我已經好久沒有披上它們了,自從從南方歸來之后。”他轉過頭來看著曼尼亞斯:“我的對手,哎,我還沒有問你叫什么名字呢。您的大名是什么?是什么驅使你前來挑戰我呢?”
“安德羅斯·因瑟斯·安提羅西斯克,自愿前來,只為一睹將軍大名。”曼尼亞斯不屑地說,“不是你那三十匹馬的賭注;我只是為了我自己。”
將軍又大笑起來,“你的口氣好厲害啊!看起來你還是個孩子吧?在外人面前,不要輕易地報上自己的全名,如果我是你,哼,我就不會這么做。年輕小輩,我就讓你開開眼界。來,”他從走上來的一名金甲衛士手里接過華貴的銀鋼盔甲,曼尼亞斯瞥了一眼那閃著亮光的盔甲,希斯利爾的河流徽記赫然露了出來,“過來接我幾招。”他瀟灑地把盔甲披到后背上。
報幕員恭敬地鞠了一躬,扶著帽子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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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尼亞斯半蹲在地上。她低著頭看著地板上的花紋,右手倒持著掛上配重的木劍,并不鋒利的劍尖抵在石磚上。
“可以開始了嗎?”頭頂上傳來將軍洪亮又不屑的聲音,“要是個真正的勇士,可不會拖延這么長時間。”
木劍迅疾地揮了上去,曼尼亞斯緩慢地站了起來,手中的劍卻上下翻飛地逼近著塞瑞昂將軍的金盔。突然她舉劍向著將軍的頭盔狠狠刺去。將軍目中透露著一股驚訝,舉起劍來抵擋。
“啪!”
塞瑞昂擋住了這一劍。曼尼亞斯感到虎口急劇地震顫了一下,不禁踉蹌地后退。“我已經有半年時間沒有練習過了!”她的全身開始疼痛起來,饑餓感出乎意料地襲來。
塞瑞昂一劍向曼尼亞斯的頭頂劈去,躲閃不及的曼尼亞斯被正中前額,傳來一股戰栗的劇痛,頭頂好像瞬間涼了下來,失去了所有的知覺。她跌倒在冰涼的地上,卻沒有發出一陣叫喊。
“一劍!”報幕員興奮地大喊。臺下的老頭們鼓起掌來喝彩,對倒在地上的曼尼亞斯指指點點。
“十……如果十秒鐘內安德羅斯先生不站起來的話……九……”曼尼亞斯仿佛聽到一個從遙遠的田野上傳來的聲音,飄揚回蕩在希斯利爾的庭院里,金柱間。
“我又回來了!那是一場夢。”曼尼亞斯看著恍惚若現的花花草草與瑪爾多斯金紅的發影感嘆道。
“五……四……”
好似跌入深淵的感覺,曼尼亞斯突然冷汗直冒。她抬起頭來,直視著站在她頭頂的不可一世的將軍。突然,她舉手刺向將軍的胸甲,木劍的金屬配重狠狠地擊打在薄薄的鐵殼上,迸出火星,巨大的力道使她右手一陣酸麻。將軍驚駭地捂住了胸口,步履蹣跚地向后退去,高聳的鼻子塌了下去。
曼尼亞斯趁機站了起來,雙手舉起并不重的劍。將軍慌亂地揮舞著手中的劍,似乎在對她進行威脅與恐嚇,口中喃喃著什么東西。“哼,不知從哪里來的小輩,你聽好我說的話,如果要來找我,你可以來邁尼亞斯隘口,來接替我。你家的大人會告訴你,究竟那里會有多么恐怖……”
將軍只看到一陣幻影,雙手撐地仰面倒伏在臺上。曼尼亞斯揮出的劍沒有擊中目標,巨大的慣性使得她打了個趔趄,俯身翻滾了兩下停在地上。這是她對付力大無比的父親常用的招式,不過在這里派不上什么用場,這個將軍的氣力顯然比她想象中要弱小的多。
“……混蛋!”塞瑞昂恨不得咬碎自己的牙齒,怒視著這個正從容地站起來的對手。他失去理智地投出手中的劍,曼尼亞斯側身躲避,劍卻違反常理地擊中了她的后背,發出“當”的一聲。
清脆的響聲!曼尼亞斯扭過頭看自己的后背,一縷金色飄進她的眼睛,無比剛毅流暢的線條。希斯利爾的金劍!塞瑞昂將軍狂亂的一劍砍破了自己的外袍,這個家伙!她急忙轉過身試圖遮住它,可還是聽見將軍發出了一聲低沉的驚嘆聲與倒吸一口氣的聲音。
她攥著手中的木劍,瞪著將軍。塞瑞昂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盯著她,目光里充滿著疑惑與畏懼。
曼尼亞斯轉過頭來,想要逃跑。可正當她扭過頭的那一刻,她聽到武斗場的大門傳來一陣騷亂與哭喊的聲音——她又看見一個女人走了進來,身后跟著一群金盔金甲的英俊衛兵,氣勢令人無比不安。女人仰起頭站住了一瞬間,突然“啊”地大叫起來。
曼尼亞斯無法動彈。她好似被一道魔咒束縛在原地,手指貼著金劍的邊緣,綴滿破洞的長袍一半拖在地上,另一半掛在銹斑成片的盔甲上。
她任憑女人快步奔上高臺,仍舊一動不動,凝視著女人的臉。那該被遺忘的人們!那是自己的母親,心中的維路寧卡,盡管此刻,自己最不愿見到的人就是她。
母親奔上臺階,一把抓住呆立不動的曼尼亞斯,扒下了她的頭盔與破爛的長袍,開始一塊一塊地解掉她的盔甲。每解掉一塊,母親都費力地把那一片盔甲拋到臺下。盔甲砸到條石地面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與碎裂聲,這些全被曼尼亞斯清清楚楚地聽在耳朵里,可是她對自己卻無能為力。她在大廳的墻壁上選了一支茍延殘喘地燃燒著的火把,目光自始至終地盯著它。自己身上發生的一切事情開始與她沒有什么關系,似乎她的靈魂已經脫離了這個身體,飄往代德勒西森林中,夏季濕熱的池塘上,離開這個世界,正從遠方凝視著自己這個失去作用的軀殼,看著它身上的盔甲被一片一片地剝下來——
“走!……快走……!”母親急切地拍著曼尼亞斯的后背,她仍然紋絲不動。她的意識緩緩地回到了這個身體里,正盯著左邊半跪著的塞瑞昂。他陰沉的臉一半陷在黑暗里,使曼尼亞斯不禁想到了墓地里半個身體沉進墓穴中的死人。他驚詫怪異的眼神,如飄忽在野地里的鬼火,游離不定地躲躲閃閃,飄出又飄離。
“快走!”催促的聲音更加地急切,母親甚至用手來拉著曼尼亞斯的胳臂,試圖把她拉走。曼尼亞斯終于抬起了腿,開始顫抖地走著。
“你為什么要顫抖?”母親試探著問。
曼尼亞斯沒有回答,雙手抱著冰涼的金劍,死死地把它摁在腰間。母親敏銳的目光瞥到了它,臉上流露出一種悲哀的神色。這是在曼尼亞斯父親的屋子里偷出來的。
“你病床上的父親還在等著你前去,你卻無視了瑪爾多斯的看管跑到這里!”母親試圖把金劍奪走,曼尼亞斯很順從地松開了它,讓本就不屬于自己的金劍滑倒母親手里。母親沒有拿穩,金劍“啪”地滑落到了地上。
曼尼亞斯低著頭看著彎下腰的母親。她的身高已經超過了大部分的吉昂諾爾男人,母親卻矮小而蒼老,蒼老得超乎曼尼亞斯的想象。她的印象,對于母親的印象,始終停留在幼時的草地上,那時母親的額頭沐浴在陽光中,草葉與鮮花映著春日的氣息,母親年輕而安靜。時間仿佛殺了她的母親,留下了一個佝僂著腰的小老頭。
路上空無一人,風吹著零落的衰老樹葉,那是在夏季便垂落下的弱者,命運悲慘,身形破敗,搖搖晃晃地飄零到低矮的房檐上,在雨水中腐爛,消失。喧鬧的聲音遙遠而不真實,遠離了這個世界。曼尼亞斯看到的只是一輛馬車靜靜地停在磚石路面上,四匹身形潔白的駿馬低著頭,在馬夫前吃著成捆的苜蓿草和裝在一只大金碗里的玉米粒。見到母親出來,車夫匆忙地仰起頭,站起來鞠躬。
曼尼亞斯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她該被“捉”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