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沒有回身進行一番殺戮。手中拿著一把破爛的、有缺口的劍的時候,人們總會感到不知所措:手里拿著武器,隨時可以置任何人于死地的時候,反而愈加慌亂得不能自已。曼尼亞斯沒有殺過人,一個人也沒有;她不想殺人。從前拿起武器的時候,走上戰場的幻想總是纏著她;真正身處危境,看起來馬上就要陷入不得不殺人的境地之時——她只想扔掉這把劍。她想亂揮它,希望不要殺到人。她想象了一下死人的臉,他們的眼睛,還有滿地的鮮血散發著腥味,讓人嘔吐卻將人逼進瘋狂地步的腥味。
這是多么令人驚訝啊,大名鼎鼎的“邁尼亞斯之劍”竟然沒有上過戰場,更沒有親手殺過一個人。她也開始懷疑自己了,自己有的,只是表面上的虛假勇敢嗎?難道就不敢真刀真槍地血拼?不!現在她不想這樣,不管自己能夠殺掉幾個人,她不愿意。她猶豫了半天,才發現自己根本就不是想象中的英雄,踩著幾萬人、幾十萬人的血泊和枯骨的英雄。所謂的榮譽現在一文不值了,在一個敵人的生命面前什么也不是。
布蘭特,這個孩子的手也在顫抖……莫非他感到愧疚?他可能打瞎了那個朝他射來一支箭的暗殺者的一只眼睛……曼尼亞斯想要安慰他,卻瞬間覺得自己沒有這個權利,自己不配。她想過殺人,哪怕只是腦海中的幻想,她認識到了自己的罪惡。哪怕是敵人!她想……哪怕是敵人……現在他們陷入了危險之中,可能箭矢在下一秒就要雨點般襲來。為了自保,難道她能殺戮?只殺一個人?……她不愿意,她想扔掉這把劍。
“戰爭不需要人,只需要野獸。”
這句話是父親說的,一定是父親說的。曼尼亞斯想象著自己將這把布滿了缺口的長劍刺入那個想象中的人——現在卻成群地向他們殺來——的胸膛,還有一些鐵銹黏附在劍身上,劍是冰冷的,潮濕的;然而一眨眼的工夫不到,大股淋漓的鮮血就噴了出來,那是另一個人的,噴到她的身上,噴到她的臉上,甚至滿身都是。那腥味——令人發瘋的腥味,想要迫使她殺掉下一個人,一個生長了不知多少年的人,又是一具尸體。她要瘋狂了。自己的劍術,她哪怕什么都不會!瑪爾多斯可能是正確的……自己是個卑劣的東西,是個野獸不如的東西。父親的話她終于明白了,野獸在戰場上比人的表現要好,因為野獸不會愧疚,不會受到良心的譴責,即使是為了“保護自己”這樣一個模棱兩可的理由。她是一個人,一個有自己的意識和理念的人,縱使之前想要建功立業,想要獲得無上的榮光,即使是通過殺戮得來——可是她沒能通過邁向野獸的那一關的考驗,她慶幸自己沒能通過。
那就逃吧!逃得越遠越好!曼尼亞斯下定了決心:她把那把又輕又鈍的鐵劍半插進濕潤的泥土里,正如它來到她手上的樣子;布蘭特扭扭頭,繃緊了彈弓的鹿筋,卻又輕輕地松開,細小的牙齒咬著嘴唇。曼尼亞斯知道,布蘭特懂得自己的意思——她拉著孩子的手,一個箭步沖進前面的小河谷。這條曾經的河流早已干涸,河床上點綴著大大小小的鵝卵石,河谷側壁上的青草還沾染著晨露。她想了想,回頭看著那把劍;可最終還是扭過頭去,和布蘭特一起滑進了河谷,在鵝卵石上沒命地奔逃。她的鐵鞋噔噔地響,河岸上的那些追殺者們全身上下裹著灰袍,只露出箭袋和閃閃發光的長劍。灰袍人們也在奔跑,他們似乎相信能夠追上這兩個可憐的——闖入者,曼尼亞斯是這么想的。
既然闖進了他們的領地,還要冒著被殺死或是殺人的風險,那么——就讓我們離開吧。曼尼亞斯看看前面,距離這條干河的盡頭已經不遠了,只要逃進那片樹林……危險的感覺從她心中猛然地浮現,她回過頭,灰袍人們露出閃閃發光的金色護臂,一個個搭上箭,拉開長弓,正瞄準著跑在后面的布蘭特。他們看來絲毫沒有猶豫,箭矢就這樣飛了出來,看起來有十幾支或是幾十支——曼尼亞斯怎么可能數清它們!她后悔了,若是心中沒有沖動,仍然提著那把劍,現在一定會好過許多。而布蘭特看起來是要暴露在死亡之下了,沒有任何時間可以供曼尼亞斯思考了。
第一支箭射偏了,箭矢直直地竄進濕潤的草叢中。曼尼亞斯根本來不及猶豫,右手像是滑了一下似的,便握起了那根三四尺長的箭。箭尖在陽光下映著危險的深綠色,她甚至看到了自己的臉。這是毒箭!只要被一支這樣的東西扎進皮肉里,帶來的不僅僅是箭創,而是觸手可及的死亡。她揮起那支箭,全然忘記了自己沒有佩戴護臂的右手——它把十幾支箭彈開了,箭矢紛紛砸在那些鵝卵石上,乒乒乓乓的響聲響徹了河谷。布蘭特像是嚇壞了,曼尼亞斯卻絲毫沒有時間,因為死亡正在迫近,那是曼尼亞斯一個人——不,和布蘭特兩個人做出的決定,現在已經沒有時間懷疑自己當初的沖動(甚至狂熱,曼尼亞斯已經這樣認為了)是否正確,只有逃命的一線希望,這也要看他們的運氣能不能保佑他們……
那些人射光了第一波箭。見來犯者竟然沒有倒地哀嚎,而是手中握著一支箭擋開了幾乎所有的攻擊,身上裹著黑袍的敵人們不禁駭然。切切私語散布開來,不過第二波箭雨還是如曼尼亞斯的預期來到了——她本能地繼續揮舞著那支鋼柄的箭矢,這時她感覺這簡直是一柄微型的長矛,刺中一個家伙之后,那人就必定一命嗚呼。
該死,自己怎么還在思考這些天殺的東西!難道剛剛脫離了必須取人性命的境地,圣靈們保佑了自己沒有變得“勇敢”得發狂,自己又要產生那些邪惡的念頭了嗎!正當她漫不經心地胡亂揮舞著手臂的時候,攻勢卻不因此而削弱;相反,這造成了致命的后果。一支箭深深地陷入了曼尼亞斯的右臂,而她自己清清楚楚地看見了這一幕,卻沒有感到疼痛,連一絲異樣的感覺都沒有——有的只是內心的驚嘆和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