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薩利安睜開了眼睛,努力使自己的瞳孔四處活動幾下。他感到渾身無比的寒冷,后背一陣發麻。經過很長一段時間他才嘗試著動一動身體,把頭扭到面對石窗的位置。他直直地坐起身來,又猛然躺下去,這樣重復了好多次后才把腿挪下裝飾著華麗金邊的床,搖搖晃晃地站起。剛剛兩腳立起來,他又感到一陣沒有來由的強烈眩暈感侵襲了他,他不由自主地坐了下去。
“現在……”艾薩利安閉著眼睛,摸出來一只懷表,眼睛停留在上面了一小會。“現在醒的有些早了。今天是怎么一回事?”他的嘴里不自覺地小聲咕噥著。窗外仍然是漆黑一片,昨日還亮得如同白晝的明燈一樣的圓月今天已經消失了,從石窗向外看只能看到僅僅的一顆亮星——它在魔手般厚重污濁的濃云間沒有規律地穿梭,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模糊的冷光像幻象一般忽明忽暗。那是死亡之星希爾浦維亞,從前它只出現在艾薩利安的畫圖本里——他無聊的想象。他盯著那顆星好久,將手從懷表上離開,緩慢地放在自己的額頭上。
他像是想起什么了一樣,側躺著將右手伸進床頭上的羊毛抱枕里面,摸索了大半天,一本硬皮的破破爛爛的小冊子從抱枕上被割開的一道口子里掉了出來。他像是捧著一個寶貝一樣雙手顫抖著拿住了它,迅速地把它塞到抱枕底下——接著他站起來,把腦袋貼在門上聽了好長時間。確認外面寂靜得連螞蟻爬動的聲音都能聽得清清楚楚之后,他呼了一口氣,睡意已經全無。接下來,他又小心翼翼地把那個羊皮紙本子掏了出來,穩當地端放在膝上。
“開始了!”艾薩利安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動。他把那盞早就準備好的燈點亮,拿在左手中。“可千萬不要出什么差錯。快!”他自言自語道。
他還記得這個星夜之前的晚上,提代爾城堡里仍然充斥著夜幕前昏暗的灰光時,他把這個本子從叔父的桌臺里——偷出來。
想到這一點,他不禁激動莫名:偷出來!自己完成了多么偉大的一件事,從叔父的身邊,偷走他最寶貴的——至少艾薩利安這么想——東西,一個不明所以的本子,神秘到極點的本子,它還從來沒有被叔父以外的任何人的雙手翻閱過。艾薩利安盯著這個本子無數天了,在叔父檢閱城堡前的騎兵時,這個本子的金色外框就從叔父的長袍衣兜里露出一角,無比地醒目。
那現在就要開始了,他的右手充滿敬重而獵奇的心態翻開了比整個小本子還要厚重的外框。陳舊而仍然光滑的羊皮紙在昏黃的油燈下泛著黃光,淡淡的墨水味道與燈油的氣味交織在一起。
第一頁,第一頁來了!
但第一頁卻寫著一些他完全不明所以的陌生文字,與各種奇形怪狀的符號。唯一可以看懂的西林文是最細小的一行,短短的一行,在巨大的、猜不透含義的月輪符號下顯得渺小而不清晰。艾薩利安將燈湊近,那行字終于能被他看清:
“加·索瓦爾……”
前面的幾個字是叔父的名字,這在叔父與特蘭格斯一些有名望的人見面交談的時候,艾薩利安可以聽到一點。加·索瓦爾!這個名字在他的心目中,原本是神圣般、先知般的存在;可是最近,猜疑使艾薩利安感到疑惑,心中的不解與煩悶越來越令自己恐懼不安。在這之前,知道加·索瓦爾的秘密,就算不是必要的,也能在某種程度上解救自己所謂的心靈吧。
在這之后是一大行奇怪的文字,之后終于在兩個星形文字之間夾著一串數字:2218。這是什么含義?究竟是什么?艾薩利安心中無數得猜想都被自己無情地否定,可最令他震驚和不解的是,平常叔父的舉止就有一些奇怪,而這個本子無論內容是什么,都給了艾薩利安一個強烈而直接的印象——叔父,是一名不折不扣的怪胎。
接著他忍受不住強烈而沖動的好奇心,羊皮紙頁在他的手下匆忙地翻動著,他注意到,本就細小不可見的文字到了這個神秘本子的后半部分變得小的如同密密麻麻的蚜蟲一般。使用者好像認識到這個本子快要用完了,就一次又一次地嘗試著更小的字體。在看不懂的文字之間,夾雜著手寫的一段一段西林文:斷斷續續的詞與句子分裂著散開,每頁上時不時地有一個巨大的月輪符號。終于他看到了一句潦草的,卻相對清晰可見的話:
“神存在嗎?”
最后的一個字母筆畫一直拉到羊皮紙頁邊緣。在這句話周圍,又是一些極為工整的小文字,艾薩利安看到,文字中夾雜著或大或小的月輪符號。一些類似索引的條目索引后是一個數字,他接著往后翻了一下,看到了整頁整頁的名字或是代號。這些讓他想起了叔父曾經教過他的多羅德國王家譜,可本上的明顯要少了許多,甚至一個人的名字——寫了好多遍,艾薩利安數不清,怎么也數不清。在凝視著這個短短的詞時,他的思維突然發生了震動,連手也一起顫抖起來。好不容易穩住了油燈的他救起了向地上掉去的本子。
他只好接著往后翻。快要到這個本子的最后一頁,突然文字都明朗起來,艾薩利安也能清晰地認識到叔父引以為傲的美妙字體,像是極其認真、一筆一劃地寫上去的。艾薩利安低下頭,用手指一行一行地辨認著:
“所謂神,或是別的某種說法;根據現有的記錄,祂們居住在能夠看到人世的某處。如果這些屬實的話,不,可能不屬實的話,神是擁有某些在人世的某些物體,能夠反映祂們存在的跡象,或是——消失的跡象。”
下面的字猛然變得潦草,筆畫翹動著、彈跳著;忽而萎縮于極小的點,忽而放大到無法當成文字的地步。書寫者似乎抱著極大的恐懼與渴望寫下下面的一段話,以致于所有別人都無法看透那人的想法。想到這里,不明的恐懼突然向艾薩利安襲來,他哆哆嗦嗦、不敢發出一絲聲音地滅掉了油燈,抱著雙肩躺在床上,一動也不敢動。初秋溫涼的風吹進了石窗,在屋里久久地回蕩,發出嗚嗚的聲響。
艾薩利安極力想要閉上眼睛,卻無法合上緊繃著的眼皮。那本子已經被他再次藏進抱枕里,本來的計劃是“閱讀”過之后,自己會將它神不知鬼不覺地放回原處——可是,現在的艾薩利安怎么也不想,也不敢動僅僅一下。
艾薩利安的視線漸漸模糊了。他似乎看到一群群神秘的字母從頭下的抱枕里鉆出來,在空中盤旋,扭曲,扭曲成怪異的形狀,一片一片……都蒙上了紫色的暗影,卷入巨大而不清晰的月輪幻影,自暗影漸漸陷入黑暗。
他看著的那顆星從云層間消失了,漸漸地向南方群山的陰影中移動——它消失了,整片天空像是被罩上了一層燈罩,薄薄的投影映在云影上,圓月從賴以藏身的鬼魅之所鉆了出來。在這一切微小而偉大的變動間,在艾薩利安莫名的意識中,隱隱約約的本子從他緊緊抱著的抱枕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