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躺在那張臨時搭起來的床上。窗外有無數樹葉沙沙地響著,從來沒有停下過:他們在一片森林里,這點已經毫無疑問了。至于該怎么走,艾薩利安不知道,“不客氣的”衛隊長卡普蘭可能也不甚知道。他們在這里停下的原因無非是要度過一夜,但是到了第二天,天色仍然會灰暗得可怕,他們將仍然辨認不出任何方向。能做的事就只有沿著已經走失的羅弗西亞河繼續前進,如果他們能夠僥幸地再次摸索到那里的話。
夜幕深得嚇人。那扇開著的小窗戶(充其量就是在圓木圍成的墻上挖出一個小洞)外,一團模糊的火焰飄忽著,那是一只火把。將軍的身旁是一名隨軍醫生,卻大搖大擺地坐在那里;一切伺候叔父的工作只得留給這個孩子。但這是理所應當的啊,艾薩利安想著:沒有別人了。但他想狠狠地罵一頓這個醫生:醫生一直在調配一種藥,冒著熱氣的湯水在他的攪拌下發出一股怪味。“小崽子,你還不知道這個東西吧。只要喝了下去,統帥的復原就是一天的事情了……”
說完這些之后,醫生撩起長袍出去了。他的下巴簡直如肚子一樣肥大;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地方不是肉鼓鼓的,但他似乎對這些東西很是滿意。病人不停地發出哼哼聲,口中吐出來一些東西——在油燈的照明下,那些東西看起來像是一灘灘的墨水,撲面而來的惡臭簡直沒有人能夠忍受。奇怪的是,醫生出去之后并沒有關上小屋的簾子。病人翻過身來,伸出手——艾薩利安明白這是要喝水的架勢——他拿過來那個鐵水壺遞給病人,沒有看那人一眼。
“嘿,艾薩利安!”
氣息奄奄的病人突然冒出了一句話:這句話的口音是那么清晰,甚至使艾薩利安在那一瞬間認為屋子里有著第三個人。在他確認了這聲奇怪的招呼聲只能是躺在床上的統帥發出的之后,那人卻一直在哼哼,正像是躺在砧板上的一頭垂死的豬。他這才發現:醫生又一次進來了,帶進來了三個人。戴著樣式奇特的寬檐帽的卡普蘭站在右邊;一個裹著斗篷的低矮家伙站在左邊。而中間的是個胖子,看起來不像是那個醫生,也不可能是(醫生毫無疑問已經坐在先前所坐的椅子上了,此時卻畢恭畢敬,挺直了腰板,腆起了下巴)——眼神慌亂,不停地左看右看,扭著自己的脖子四處張望。他穿著長袍,看起來要比之前艾薩利安所穿的狩獵長袍華貴得多,簡直能夠用“奢靡”來形容。為什么這個人那么胖?似乎似曾相識……
“奧斯——加倫斯,你到這兒來干什么?”背后的病人開口了。那聲音竟完全不像一個垂死的人發出的顫音,卻像是大殿之上的君王在發號施令。
艾薩利安也吃驚地回過頭。加倫斯!曾經和善的胖子現在目光迷離,躲躲閃閃;自己卻努力地張著嘴巴,開口要說什么東西……至于是什么?誰知道!誰又知道?但是他張著嘴巴時,臉頰上的肌肉卻不停地抽動。終于想要哭出來……
“加倫斯大人!請先到營地里暫行休息。目前您的健康狀況不是太好?”醫生殷勤地站起來,扶著這個體重幾乎和他不相上下的家伙;奧斯加倫斯,這個現在官階比加·索瓦爾·維利諾斯還要高的官員,幾次回過頭,嘴唇一抽一抽地走了出去,步履蹣跚。艾薩利安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懼:一定有什么東西不對頭了。
“叔父!維利諾斯,你會好起來的,”艾薩利安站在叔父身邊,遞上那碗調好的藥湯。
“唔……唔……”叔父艱難地坐起身來,抱著那個木碗。“醫生!……”他的嗓子嚕嚕個不停,“請先到外面去……在這里我需要安靜,一個人。……西那斯留下來……”
醫生盯著垂死的將軍。他在加倫斯身后緊跟著走了,手和加倫斯緊緊地握著。誰都能看出——奧斯加倫斯,這個被王國首席大臣紐倫西斯·克格路瓦一眼看中并在一天之內飛黃騰達的貴人,仕途一定會在所有人的支持與栽培下一帆風順;和他打交道一定是一筆穩賺不賠的生意。至于他怎么得到的職位,人們都不很是清楚,但大多數人僅僅抱怨道:“奧斯加倫斯,這樣一個胖子;掌握了大權之后或許會仁慈一些吧。”
“加倫斯當了大官,”叔父開口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嚕嚕聲消失了,消失得一干二凈,令艾薩利安驚奇得要命。這個病人!難道一碗湯藥喝進肚子里,那怪病就完全痊愈了嗎?腹痛看來還在繼續,因為叔父仍然一刻不停地抽搐著,動作雖然細微,但艾薩利安總有一種錯覺——有什么東西在叔父的體內蠕動。“他當了大官。我是一個要死的人了;真是快啊!僅僅在昨天,諾蘭克斯的橋邊我還說過自己不會這么輕易地死去……可是現在我只能接受了。一切都是脆弱的內心造成的!我會死掉。一天之內我必然死去。艾薩利安,你也不再是王子了;但是你最好把自己當成王子,不,不僅僅是王子。你比你的弟弟高貴得多。”
“維利諾斯將軍,你一定在胡說!現在看來你的病,這折磨人的腹痛已經好了一大半了;怎么不會好得完全!很快的……我們又能回到那里去,提代爾城堡,洛西華和他的父親一定還在那里。不用懷疑!到時候我們繼續之前的生活一切都不會變。憑什么會變!”
“哦,艾薩利安,我最親愛的艾薩利安,看來你一定不明白這一點。從最高處滑落的駿馬是一具馬尸;餓死在路面上、被主人抽打致死的駑馬,也是一具馬尸……從王子的高位掉到什么地位也沒有的農民和貧民,那比土生土長的農民要痛苦得多啊!怎么不回變化?……現在我們已經成了孤家寡人了。我們什么也沒有……”
“怎么!我們還有北方;伊爾布特草原,那廣大的林地,比這里美好得多的地方。嗨!快把藥湯喝完,你就要好起來了;竟然還要我來安慰你,吉索!我們還要經過到處是風沙的山;我們還要走一段路程。哦,天哪!這是什么!”
艾薩利安的手顫抖著;他指著叔父床褥下那灘剛剛被一口咳出來的黑水:黑水里有一種恐怖。那是什么東西在動,蠕動,慢慢地扭動。那是蟲!一條,兩條;還有更多,一只只地爬了出來,向四面八方爬去——有一只圓粒形的東西扭上了艾薩利安的長袍,他看著那東西把身上的污穢甩開,拼命地向著他的眼睛爬來——爬到一半的時候,那東西不動了,一團團細爪子緊緊地伏在那片地方。他想吐;他想大喊。恐懼填滿了他,因為更多的那種東西還在四處爬動,那是——那是什么!隨之而來的是一股更為濃烈的惡臭。
“你看見了吧!”坐在那里的叔父苦笑著,“這是一種極為惡毒的暗殺手法。曾經了解到這一點的時候,我甚至三個月里夜晚無法入睡,沒想到,……發生在我自己身上。這些東西已經幾百年沒有為人們所見過了。一定有幾百年了。沒有人知道它們的名字;它們會傳染,從任何地方鉆進人的身體。染上這種東西的人只能被燒死——只有火能完全毀滅它們。但是沒有關系!艾薩利安,你可以站在這里;因為它們在外界活不過一分鐘。它們在人的肚子里繁殖,從內部啃咬人的身體,直到啃破他的肚皮——想象一下,艾薩利安!我不敢相信……甚至我要死的時候,我也不愿意這樣死去,不可能這樣死去。這簡直就是……
“不過沒有什么能夠挽回的。我一定得死;而且不出意料的話,這些東西在明天早晨之前就可以把我的整個身體啃咬得只剩一副骨架。哦,艾薩利安,我真的沒想到,我僅僅剩下一夜的時間能夠對你訴說這些事情……”看著一句話也說不出的艾薩利安,呆立著的——甚至是已經做出要轉身逃跑的神態的艾薩利安,叔父從大衣的衣兜里摸出那個本子。金色的外框,封面上沒有任何花紋。它的內頁全是皺巴巴的羊皮紙,那天的落水把它給完全浸泡了。
“我知道你看過它,我什么都知道。”
叔父的雙眼在黑暗中閃閃發光。“我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向前望,只要向前望;只要我向前望,無數的事物會浮現出來。它們都是這片地方曾經存在的東西,真實存在的。我在這里看到了你,還看到了許多開墾的農民,他們在烈日下勞作,歌唱;我只能看見他們。當我走近他們時,一切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