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安靜的。那關閉的大門并沒有打開,城墻上沒有她想象中持著長槍的衛士。這時曼尼亞斯才意識到,他們走了不遠。星夜下緩慢的蹣跚和昨天一整天的奔跑,頂多經過了希斯利爾河到帕波利斯的距離,而這些距離一輛馬車經過一個天不到的時間就會到達了。換言之,希斯利爾庭院是距離這里幾乎最近的居民點……最近的,曼尼亞斯可以保證。
只是沒有人能夠到達這里——他們既不知道這座隱秘的城池,也當然不知道重重死亡與白骨的恐懼后面有著怎樣的東西。“或許只有惡鬼?”有些人一定會這么想:他們瞧著樹林后陰森的白霧,還有干涸的河床上遍布的白骨,寸草不生的山脈;想象著亞歷克西斯的教誨——那吉昂諾爾的太陽神,將西方比作死亡。曼尼亞斯知道這一定是人們的鬧劇:太陽在西方落下,黑夜降臨,人們就將西方比作死亡之源,甚至在吉昂諾爾人中,連“西方”與“死亡”都是用同一個詞來表示。誰會向如此未知的西方去呢!或許就只有曼尼亞斯和布蘭特這種人了,孤獨的人,無法找到世界幸福的頂點,只能沒有方向地四處尋找罷了。
“口令……!”
口令?那聲音似乎是從極遙遠的遠方穿過霧障的阻礙傳過來,夾雜著一絲顫抖。發出這聲喊聲的人一定帶著一絲莫名的恐懼——可能在曼尼亞斯看不到的高聳城墻上只有這一個人;或者甚至根本就沒有人從這條路來到這不為人知的堡壘。曼尼亞斯沒有回應——她既不知道怎么回應,嗓子里也已經干渴得發不出任何嘶啞的聲音了。布蘭特仰起頭望著彌漫著濃霧的天空:他根本就看不見任何東西。一塊一塊巨大的條石壘成了這城墻,銀鋼鑄成的大門仍然光潔,卻永不會如諾伯洛之門那樣在西洛爾的照耀下閃亮。
布蘭特咧開嘴叫著:“嘿,那里是誰?”他的聲音出乎意料地大,無數的回音在他們的耳朵里撞來撞去。布蘭特的表情僵住了——很顯然,他被嚇壞了。
沒有人回答他。根本什么聲音也沒有。這里的天空永遠沒有一只鳥,地上永遠不會有蚊子和蒼蠅。所有的生物在這里絕跡了,但剛才的那聲顫抖著的問話告訴了曼尼亞斯,這里竟然有人,即使是一個——守在這令人絕望的地方。
突然之間,他們的手被抓住了,隨后迅速地被銬上鐐銬。曼尼亞斯沒有回頭,但是她肯定自己的右臂已經幾乎完全沒有知覺了——如果有的話,現在的她會痛不欲生,她明白自己挖掉的那塊肉有多么可怕。曼尼亞斯無法想象殘疾的自己,至少現在她還不想考慮這些。后面的東西推著他們前進——因為曼尼亞斯和布蘭特都被套上了銬具,那東西在晨霧中簡直如同冰塊一樣粘著他們的手腕。沒有一個人能夠回頭瞟一眼這里的衛士,連那些東西是不是人都無法肯定。而即將陷入昏迷的曼尼亞斯沒有思考的余力了——她望了望天空與灰蒙蒙的山丘,若隱若現的朝陽似乎就在背后升了起來。她的視線穿透了濃霧與云層,清晰地看到了懸掛在天中的波羅里維亞星——萬歲!曼尼亞斯的心里呼喊著她永遠都不能拋棄的豪情,即使是在生命垂危的懸崖邊緣。縱使一切都被陰影掩蓋,那些東西起碼是存在的,就是一定能夠被找到的。
“我永遠忘不了!”她盡自己的最大力氣呼喊著,卻只能感覺到嘴唇的微微顫動無法發出一絲聲音。或者發出了呢?“我不知道。”
曼尼亞斯的頭慢慢地垂了下來,現在連那站立的動作也不是她的意識所操縱的了。押送者們蠻橫地推著他們;不過布蘭特知道,這也許是帶他們進入這個未知之地的唯一途徑。他幼小的眼睛四處張望,只看到那扇大門還是緊閉著:沒有開啟過,從來都沒有。大門邊的墻上釘上了一根鐵條,一定經歷了長年累月的腐蝕,才變得像是被惡鬼啃咬了千百遍的樣子——一根鐵條猙獰可怕到這種程度,就不是人所能想象的了。而銀鋼是不會被濃霧所侵蝕的,盡管它同樣感到恐懼。
布蘭特想拉著他的曼尼亞斯大人。他感到了異樣:曼尼亞斯的眼睛里已經沒有任何神采了。“不行,不行!”布蘭特奮力地想要掙脫那鐐銬;“這樣這個尊貴的大人會死掉的,尊貴的大人!”他回過頭奮力地叫,“尊貴的大人可不想在這里死去。大人要進入這里。抬一副擔架過來……”
“干什么!你說什么!大人?!”蒙著面的衛兵開始嘶吼,聲音之大令人難以置信,像是一把巨錘突然間砸破了皇宮的巨幕玻璃……突兀而又兇惡,布蘭特簡直嚇壞了。但是接下來發生的的卻更令人難以置信了。那些人的腳上咣當作響,布蘭特使勁地向后瞟,才發現這些人竟然都帶著腳鐐!全是那樣!押送曼尼亞斯的人毫無征兆地扯下那塊蒙著臉的灰布,胡子拉碴的臉露了出來。他一拳重重地打在正在盡自己最大的能力蹣跚著行走的曼尼亞斯背上,“嗵”的一聲響之后,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骨頭碎裂的聲音……“大人!我才是大人,你這個小毛孩子誰看一眼就知道不安好心!誰放我們出去?誰?起來!給我狠狠地揍這兩個家伙!”見曼尼亞斯倒地之后,那終于扯下來面罩的人的臉扭曲了:他的雙眼瞇著,右臉痙攣成一團,下巴簡直要皺成一團肉干;眼神中充斥著極其狂亂的神色。那臉紅的要命,嘴里噴著惡臭的酒氣;另一個拿鞭子的押送者和他一樣,一定是被酒灌得爛醉,卻在外面擔任著監視者和押送者的任務。那家伙舉起顯鞭子向曼尼亞斯的后背抽去。“啊呀!不要這樣!”布蘭特拼命地想要挨過去,但兩只手卻被反銬到背后。那舉著鞭子的押送者立刻改了主意,一鞭又一鞭又快又狠地向著曼尼亞斯抽過去。但是曼尼亞斯始終不吭一聲——那一頭金發上已經沾滿了血。布蘭特用頭狠狠地撞過去——
“啊,你這個小鬼!”高個子舉起了巨大的拳頭,那拳頭上長了一層厚厚的老繭,青筋暴露,狠狠地向著布蘭特的腦袋揮過去。可是到了一半卻奇怪地停下了:“杰什,你這個混蛋!豬養的家伙!竟敢抽我的背!”顯然那是一個意外:鞭子在往回甩時,蹭過了大個子比洛特卡的后背。僅僅是一點小的不能再小的事了。兩個人開始辱罵;那第三個人只是默默地跪下,朝著被打得幾乎站不起來的曼尼亞斯挪過去。布蘭特哭了:他看到曼尼亞斯的慘狀,他簡直不敢相信。兩個人終于快要打起來了:那拿著鞭子的押送者狠狠地揮過去他的寶物,卻在半空中被那只大手擋住。“啊!你個混蛋!杰什,別忘了是誰給了你一個銀幣還了你的賭債!你個無恥的家伙!”高個子顯然吃不消那一鞭;可是那鞭子已經被他搶在手里了。
“他們想讓你們求饒啊,大喊求饒啊,可憐的人……”跪在地上的兵士臉通紅,一直在抹淚。他試圖扶曼尼亞斯起來 可是曼尼亞斯已經暈過去了。“可憐的人……他們今天喝醉了,杰什和比洛特卡,他們本不該在那里巡視的。可惡的家伙……快喊求饒啊,那些人才能放你們一命。你們死在了這里沒有人會理會……”
“喝醉了酒!比洛特卡……你們喝醉了酒,就要四處找靶子練拳頭。酒啊,酒!酒真是吉昂諾爾的禍害;所有人都喝酒,喝得爛醉,跑到街上來,就連這個死人窟也不例外……他們生活時尋找酒,謙卑了幾個月,甚至幾年。之后他們能在一天把錢浪擲干凈,擲得一點不剩,本性就在喝酒時全都給暴露出來,盡是一些入不了所有人眼睛的行為!偏偏所有人都在酗酒……天哪……亞歷克西斯!你降下了這么嚴酷的懲罰來懲罰你愛的人們……”蘇林喃喃著,又在抹眼淚了。布蘭特呆呆地看著這三個人:蘇林把頭帶摘下來,讓長發披在肩上和背上,向布蘭特說著:“這里是個監獄,我們是這里的囚徒。”
說完這些之后,一些穿著制服、佩著葉形勛章的吉昂諾爾士兵端著長槍跑過來,用棍子把他們更加野蠻地打倒在地,比洛特卡發出一聲悶叫。士兵們拽著他們的鎖鏈,將他們拖進濃霧里。布蘭特看著蘇林漸漸消失在霧里的眼睛,看著那個囚徒的笑——那笑簡直像最悲哀的哭泣,甚至比哭泣哀號還令人傷心絕望。慘叫聲遠遠地傳了過來。
另一些士兵抬著兩副擔架過來了。兩人的手銬被拽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更沉重的鎖鏈:包括生了銹的腳鐐和纏著脖子與臂膀的鏈子。當鏈子把曼尼亞斯纏起來時,那個人一動不動:此時如果有一個正常人看到這個景象,一定會舉起顫抖的手捂住發白的嘴唇,轉過身去,默默地祈禱神能使這個不幸者安息。可是布蘭特看得清清楚楚:那個人的手指還在動,還在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