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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猛然地醒了。現在已經是晨光熹微的早晨,自己站在清晨的街道上。這不是帕波利斯骯臟的街道。它一塵不染,用青磚鋪成,濕潤的泥土填充了它凸凹不平的地方。高大宏偉的房子在街道的兩側零星地分布著,它們尖尖的屋頂在早晨的橙色暖光中晶亮,融化,而又凝結。邁尼亞斯高原上的淡色云朵不時地從初生的紅日旁緩緩地飄過,曼尼亞斯想到了自己尚小時聽過的童話。相比之下,無云的天空令人感到骯臟與厭倦。
曼尼亞斯推門走進離她最近的一座高大的院門,它夾在兩座高塔中間。她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來到這里,這個寧靜的地方。過分的安靜令人恐懼,喧嘩令人煩躁,而這里一切都結合地恰到好處。叫不出名字的鳥不時地出現在掛著水珠的房檐上,清脆地鳴叫一聲,接著嘩嘩地飛走。
窗前的墻邊栽種著一棵曼尼亞斯叫不出名字的樹。它高大而挺拔,葉子出奇地寬大,葉子中抽出一些寧靜的淡黃色小花。竹子栽滿了整個院墻邊,只是比希斯利爾庭院中的高大許多。
她走到窗邊,向透明的窗戶里面望去。她驚奇地發現樸素的木桌子前坐著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男孩的面目十分清秀,簡直如畫冊里的天使一般;他側著臉看著自己前面沒有裝飾的木墻,衣著淡雅卻不失高貴。最奇異的是,他的頭上生著銀色的長發,使曼尼亞斯想到了清晨的星星與家旁奔涌不息的希斯利爾河。那是一種無比夢幻的顏色。
少年突然扭過頭,直直地看著曼尼亞斯。曼尼亞斯想要低下頭去,她無法直視少年的目光,那令她想到了童年的一切,令她無比難受。劇烈的疼痛遍布了她的全身,她抱著頭,痛苦地閉上眼睛。
她的眼睛再次睜開時,武斗場昏暗的火光又在她的眼前搖曳閃爍,目光所及漸漸變得清晰。她看到高臺上出現了一個矮矮的黑影,接著不斷地變高——這才看清那是一個人,戴著一頂極高的帽子,兩手扶著帽檐慢吞吞地走上來。那人在臺上站穩,向著觀眾鞠了一個躬,用很粗的聲音清了一下嗓子。
“尊敬的各位紳士與太太們,”他向著臺下稀疏的觀眾們莊重嚴肅地說道,同時雙手從帽子上小心地放下來,帽子立刻搖晃起來。他趕緊把手再次放上去按著,那動作實在讓曼尼亞斯忍俊不禁。僅存的幾名觀眾也抬起頭,蒼老渾濁地笑起來。
“現在作為今天的最后環節了,由帝國軍隊邁尼亞斯……”報幕員低頭看了一下稿子,“邁尼亞斯……隘口司令官塞瑞昂將軍,與臺斯林防務將軍,加諾·蘇林勛爵進行英勇的比賽。他們的賭注是……嗯,十五匹杜爾米克海灣的好馬。現在請……”報幕員做了一個手勢,費力地做出蹩腳的姿勢,幾個老頭子毫無掩飾地哈哈笑起來。
邁尼亞斯?
曼尼亞斯感到一陣蹊蹺,她回想起父親的大宴上各色的軍人。邁尼亞斯所有的軍隊,照她的印象,應該全在父親的管轄之下,然而她從未聽說過塞瑞昂這個名字。這個名字聽起來真是怪!“還有……邁尼亞斯隘口,這又是一個什么地方?邁尼亞斯的地圖上從來就沒有這個東西。”她睜大了眼睛朝著高臺看去。
接著一個男人從后面走上了高臺。他的上身裹著一麾巨大的銀色披風,用很大的力氣跺了一下高臺上的地板,曼尼亞斯感到自己的凳子在震顫。“這么一個可怕的人!那就沒有了,我并沒有看見過他,在哪里都沒有。我感到這應該不是一個問題……”她死死地盯著臺上的這個人,仿佛似曾相識,一會又失去了所有似乎熟悉的印象,變成了一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將軍好像感覺到了目光好奇而焦灼的注視,扭過頭望向曼尼亞斯的方向。這是一張強壯而瘦削的臉,目光中透露著堅毅與歲月無法打磨掉的勇敢。看起來他尚為年輕,可是誰又能說出這個人的真實歲數呢?
“這個人的對手一定很有趣。”本來準備離開的曼尼亞斯抱了看完這場再走的決心,盡管經過一天的饑餓,她已經感到四肢無力,頭暈眼花。
然而英武的將軍在高臺上一直等待著對手,對手卻遲遲不出現。報幕員又戴著那頂高帽子一搖一晃地上來了,用雙手按著在武斗場墻壁的燈火中搖搖欲墜的帽子,恭敬地問了將軍幾句話。接著他扭過身來一鞠躬:“尊敬的加諾·蘇林勛爵遲遲未到場,違反了已有的約定,現在判定蘇林勛爵的賭注全部歸塞瑞昂將軍所有。”高大的將軍石膏般的臉上并沒有出現任何波瀾,只是靜靜地注視著觀眾席。“他看那里干什么?”
“接下來,承蒙各位觀眾,以及塞瑞昂將軍好意,各位紳士們將有一個挑戰塞瑞昂將軍的機會。如果哪位有幸贏過他……將獲得三十匹馬的獎勵,以及塞瑞昂將軍的敬意。”
“什么?”曼尼亞斯一個激靈抓住長袍的下擺,銹跡斑斑的鎧甲露在外面,“什么!機會來了!哦!機會總是在人們最意想不到的時候突然垂青于他們,使他們甚至無法做出準備就要面臨它。現在我的機會來了!”
她想起自己站在山崖上,面對著邁尼亞斯高原群峰閃亮的尖頂,背對著滿面愁容的父親。她無法扔掉在手中握了十年的劍,回頭撲在父親的懷里大哭一場,宣告自己的失敗。“我只是放不下罷了,”她找不到機會證明自己給父親看,當年手把手教自己揮劍的人現在已經垂垂老矣,在希斯利爾庭院中的金榻上臥病不起。“可是現在我的機會到了!它來得那么出乎意料……”
“還有沒有觀眾想要挑戰一下尊貴的塞瑞昂將軍?”報幕員又一次問道,臺上的將軍也躬下身子做了一個請戰的姿勢。可是臺下的幾個老頭子有的左顧右盼,有的互相小聲交談,還有的仍然在低著頭摳著自己的指甲。曼尼亞斯雙手緊緊抓住自己長長的袖子,汗水從手心里一滴一滴地滴到大理石鋪就的地板上。她的全身像虛脫了一樣,盔甲的重量與饑餓產生的無力感加倍地壓在她的身上。
“我沒有力氣了,就這樣結束吧。”曼尼亞斯低著頭,“現在我可以走出去,回到家里,現在還有機會。天黑了就不一定了。”
她看著光亮射進的大門,門上流轉的光芒已經從耀眼奪目的白光變成了寧靜的橙色,太陽或許已經沒入了西山的陰影里。曼尼亞斯低下了頭,汗水隨著頭盔的邊緣流下來,她閉上了眼睛。”我實在是沒有力氣了。”
“站起來。”恍惚間她似乎看見了一縷銀光閃現,從地底下最幽深的地方傳出來一個鬼魂般的虛弱聲音,氣若游絲,很快便飄散在石雕像間露出的夕陽光輝中。曼尼亞斯蘇醒過來,腹中的饑餓與全身的酸痛潮水般襲擊著她。她懷疑這是否是幻覺。
“站起來。”聲音中透著堅定,盡管虛弱仍然充斥著它。晨霧與陽光在曼尼亞斯的眼前閃現,她想起了今天早晨,那尚未流逝去多久的時刻,偉岸的雙峰,長著野草的石子路。她的手松開了,撐著膝蓋。
“站起來!”
曼尼亞斯夢游般地站了起來。她感到這不是自己的意愿,而是另一個人借著她的身體活動,把她從凳子上硬生生地拔了上來。高臺上的將軍驚異地看著這個肥大的衣冠不整的家伙——曼尼亞斯破破爛爛的長袍下蓋著盔甲,經過一天的奔波早已經快要散架;頭上套著一頂高帽子似的頭盔,戴歪了半邊,金發像一窩亂蓬蓬的雜草,汗水浸濕了肩膀,正滴滴答答地向下滴著;袖口皺成了一整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