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連降的大雪,阻礙了準葛兒大軍直逼中原的腳步,亦爲玄燁帶來一絲難得的喘息時機。
陳廣庭及常安親自練兵,軍中大小事務皆由平親王親自把關,難以定奪之事,平親王件件向玄燁稟告,玄燁更是親力親爲,毫不懈怠。
幾日不見玄燁,我心中已掛念的得很,只是他忙於戰事,我不忍相擾,只得一人與雪絨作伴,偶爾去陪陪惠兒,偶爾去御花園閒逛,我們二人時常坐於閣中,品茗賞雪,盡敞心扉。
時光也就如斯的溫潤而過了,漸漸離貴妃冊封之日近了,內務府的人也開始勤謹地向鍾粹宮跑,貴妃的朝服、鳳冠、宮鞋、旗裝及一切大小物事皆由內務府掌事林如親自交給純風才放心。
後宮中漸趨平靜,太后身邊多了舒妃,溫僖貴妃也沒有以往那般跋扈,皇后如常沉靜著,不到請安之日,我很難聽到皇后的消息。
佟妃已搬回永和宮,德妃與良妃有向我示好之意。至於舒妃,一時間我並未看出任何鋒芒,玄燁忙於戰事,連我都已數日未見他,舒妃更是如此,入宮以來怕是還沒單獨見過玄燁的面。
初冬十一月二十,正值我的生辰,又逢貴妃冊封之日,可謂雙喜臨門,一時間鍾粹宮迎來賀往,好不熱鬧。而我從未向玄燁提起過自己的生辰,生怕擾亂他必勝的決心。
二十日清晨,鍾粹宮宮門大敞,迎接各方恭賀的人們,我已早早梳好貴妃髮髻,左右共戴十六支珍珠金線步搖,髮髻正中嵌鳳含東珠金飾,朝服之上已有百鳥朝賀圖,寓意貴妃位於百鳥之上,其地位比肩與正宮皇后。
我左右迎來了德妃良妃,連往日性情寡淡的佟妃也盛裝前來,更迎來一位稀客,溫僖貴妃的姐姐——宜常在。
衆人見我先行大禮,道,“嬪妾參見貴妃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我的境地,大抵如一躍枝頭變鳳凰。我並不敢受幾位宮中老人的拜禮,只是按規矩拜完,我便立即扶起德良二妃,道:“二位姐姐折煞我也,快快請起。”
隨後再去扶起佟妃及宜常在,道,“兩位姐姐也快請起,萬不要客氣。”
宜常在宛若清水芙蓉,與世無爭的她卻因自己妹妹溫僖貴妃的緣故,與我甚少往來,今日能夠親自前來恭賀我冊封之喜,心意實屬難得。
宜常在向我淺笑道,“嬪妾平日裡甚少看望貴妃娘娘,還望娘娘恕罪。”
“無妨,今日姐姐能前來,已是妹妹榮幸。”我亦淺笑回道。
宜常在雖說只是常在之位,可是她的家世身份決不能小覷,其父遏必隆,是當朝一品大員。鈕祜祿家族與完顏家恩怨已久,宜常在能夠不被牽扯其中,實在難得。
“太皇太后親使到——”路海一聲高宣,衆人不禁一驚,忙跪倒於地。
“傳太皇太后懿旨,爲賀完顏氏冊封之喜,哀家欽賜南海進貢寶珠兩顆,綾羅十匹,各式珠寶首飾一匣。望完顏氏不負聖恩,早日綿延子嗣。”
這聲音十分熟悉,可我不能擡頭去望,只是叩首謝恩,“嬪妾謝太皇太后隆恩,恭祝太皇太后,萬福金安。”我緩緩起身,纔看到眼前的來人,竟是我的摯友子靜。
子靜如今是太皇太后身邊的領頭女官,慈寧宮上下皆由她掌管,任何想要親近太皇太后的人,都要先過子靜這一關。
“奴婢見過貴妃娘娘,恭祝娘娘冊封之喜!”子靜的面上掛著欣喜的笑意。
“謝謝姐姐。”我發自真心的向子靜道謝,於我來說,子靜和欣兒一樣,都是我入宮前最親密的姐妹。縱使今時不同往日,無論地位與身份,我對她們的心永遠不會改變。
“貴妃娘娘!”子靜略含了一絲怯意,壓低聲音喚我,我微笑回眸,“姐姐有何事?”
我見子靜有所遲疑,猶豫了半晌才從袖中取出一個並不精緻的匣子,她抿了抿嘴脣才道,“這是奴婢給貴妃娘娘準備的生辰賀禮,是奴婢親手用金線和一些散珠做的髮簪,還望娘娘不要嫌棄。”
衆人只知我今日冊封,卻少有人知道我的生辰。我見子靜一副不自信的模樣,心中細想,“她或許以爲我的地位不同了,會嫌棄她略顯寒酸的禮物,可是我知道,那是她點燈熬油爲我做成的,我又怎會嫌棄?”
“謝謝姐姐!我很喜歡!”我緊緊握住子靜的雙手,她不可置信地慢慢擡頭,遇上我欣喜的目光,她才如釋重負地一笑,低聲感動道,“妹妹……”
“子靜姐姐?”子靜身後忽傳來一聲呼喚,我心頭一動,目光越過子靜,見欣兒身穿隆重的親王福晉朝服,緩緩走入鍾粹宮。
我上前牽起欣兒的手,問道,“姐姐,怎麼不見惠兒?今日合宮宴飲,惠兒也不能來麼?”
欣兒忽一蹙眉心,眼神左右流轉之際,子靜欲要開口,卻被欣兒搶先,“妹妹你放心吧,芷珠很好,她害喜的厲害,就讓她休息吧?”
“也好,等冊封大典結束,我親自去看看她。”
人來人往間,盡是恭賀與相迎的笑臉,而我的內心總有殘缺,我想見的人,他終究不在。
李德全來時,鍾粹宮中的衆人都已跪倒靜候聖旨,李德全風塵僕僕地踏入鍾粹宮大門,站定在衆人面前後,緩緩展開手中明黃的卷軸,高聲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惟贊宮廷而衍慶,端賴柔嘉。純嬪完顏氏,毓質名門,溫恭懋著,仰承皇太后慈諭,冊爲純貴妃,欽此。 ”
“臣妾領旨,謝吾皇聖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我伸出手去,碰觸到那冰涼卷軸的一瞬,我忽有想哭的衝動,不知爲何,心若冰清般,只是淡淡的感動,一切當日之願,今日之情,終於塵埃落定,貴妃,我已不能回頭了。
“娘娘快起來吧!”李德全伸手同純風一起將我扶起,他向我伸出大拇指,笑道,“娘娘,您如今可是皇上心尖兒上的人了!”
“公公說什麼呢!”趕來的純一不禁一笑,向李德全玩笑道,“我們小主一直是皇上心尖兒上的人!”
又是一番道喜之聲,我在這層層疊疊的歡慶聲中,坐上轎輦,一路前往御花園當中的浮碧亭,宴飲歌舞一切準備就緒,只等衆后妃到齊。
皇后與溫僖貴妃已坐在亭中,我到後如舊行禮道,“嬪妾參見皇后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妹妹請起,入座吧。”皇后和顏悅色地命我起身入座,如今的我不必再向溫僖貴妃行禮,想必她早已心如刀割了。
“純貴妃人逢喜事精神爽,前月晉封爲嬪,今日又晉封貴妃,晉封之快,實在令人瞠目。”溫僖貴妃並不看我,她手中仔細擺弄著面前的瓜果,我緩緩起身,向溫僖貴妃溫言道,“多謝溫僖貴妃娘娘牽掛,娘娘對我如此關注,我心感甚幸。”
“登高跌重,你可要記住了,本宮入宮以來,還沒聽過有誰可以花紅百日的。”她亦向我掛出笑意,脣槍舌劍毫不退讓。
“舒妃到——”浮碧亭通傳太監的高唱打斷了我與溫僖貴妃的一來一往,舒妃一人前來,只帶貼身侍女一人,她向皇后淺淺福身,“嬪妾參見皇后娘娘,娘娘萬福。”
“妹妹怎麼來晚了?”皇后問道。
“回皇后娘娘,嬪妾聽聞太后身體不適,便去親自侍疾,所以來晚了,還請娘娘恕罪。”
“妹妹孝心可感,本宮何來怪罪?快坐吧。”
不見玄燁,我的心總是空落落的,縱使面前合宮宴飲,飲酒正酣,對酒當歌,一派繁榮之態,可是我的心終究雀躍不起來,玄燁,玄燁…不知何時,他的影子好像在我眼前深入淺出。
“純貴妃,日後你要伴駕前往五臺山,皇上的一切事宜,都要由你過心準備了。”皇后放下手中酒杯,向我說道。
我見皇后一身正宮明黃的服色,在光輝之下,灼灼發光,一排不怒自威的氣象,皇后到底還是皇后。我端然起身,道,“娘娘請放心,嬪妾會準備妥當的。”
我尚未落座,榮貴人已起身向皇后笑道,“娘娘您竟忘了麼?上次皇上在合宮面前說,純貴妃乃是最知聖心的人,這些娘娘就不必費心了。”她此話含義頗深,她如今是溫僖貴妃的人,溫僖貴妃與皇后爭權奪勢已不是一日兩日了,如今她在皇后面前挑撥,正好可以借皇后之手,除去自己的對手。
我聽著那些暗含譏諷的話,一時煩悶,不由一人獨自飲酒,不願過心她們的爭鬥。
皇后一時語塞,卻很快恢復一派笑意,笑中藏刀地向榮貴人道,“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大抵如是,本宮爲正宮皇后,提醒後宮妃嬪是本宮分內之事,而榮貴人不過剛剛被晉封爲一介貴人,就敢對本宮指指點點,本宮覺得妹妹不是這愚蠢之人,卻做這愚蠢之事,不知是誰授意?”
舒妃坐於遠端一直默不作聲,只一人飲酒賞花,偶爾望著浮碧亭中燃燒的炭盆發愣,偶爾望著合歡臺凝神。佟妃寡言的性子是人盡皆知的,卻未想到這舒妃也是這般的性子。
“舒妃妹妹在看什麼?”皇后早已將榮貴人置於一邊再不理會,轉向舒妃問道,舒妃聞聲猛然回神,陡然起身回道,“哦…回娘娘,嬪妾覺得這合歡臺上繡的合歡十分好看,不由得一時看呆了。”
我心間一顫,舒妃難道也愛合歡麼?心中不禁泛起陣陣的不快。
“那是皇上爲純貴妃繡的,自然好看。你我不能隨意踏足合歡臺,也就只能站在遠端欣賞了。”皇后口中的話在我聽來,亦帶著一絲敵意。
“安少到——”又是一聲通傳,我不禁欣喜地向亭口望去,常安俊朗的身姿出現在浮碧亭門處,他彬彬有禮地向皇后問安,“微臣見過皇后娘娘,娘娘萬安。”
“安少?竟是位稀客,你是來恭賀你姐姐的吧?”皇后手中握著玉箸,夾起盤中糕點,低垂眼簾,並不正視於常安。
我凝望著常安,他的面龐已成熟許多,俊朗的他站在衆人面前,舉止大方得體,“微臣是來傳皇上的話的,皇上請純貴妃即刻到堆秀山御景亭上去看看。”
我瞬時感覺心間滑過一陣莫大的驚喜,是玄燁,他是念著我的,他雖不能親自前來,至少是牽掛著我的。
“如此,純貴妃,你去吧。”皇后淡淡揮手,我頷首起身,向後退了兩步,道,“是。”
我一人獨自登上御景亭,遙想我與他的初見就是在此,只是那時,我不是貴妃,而是無處藏身的女官,他不是皇帝,而是隨侍御前的伴讀,我輕輕一笑,笑自己曾經的癡心。一切都是他編織的一場夢,最後終歸還是要夢醒。他,還是皇帝,天下人的皇帝。
站在堆秀山上,臨風而立,我放眼望向遠處的宮牆,一如既往火紅豔烈,並無任何特殊之處。心下疑惑之際,忽感到腰間被緊緊環住,“朕來了。”
呼吸猛地一滯,只聽到著聲音,眼中就傾時一酸,我慌亂地向身後轉去,直到見到真真切切的他站在我身後,不禁緊緊環上他的身軀,將頭埋在他胸前,“玄燁…你終於還是來了。”
“今日是你的生辰,朕自然有驚喜給你。”他寵溺地一笑,從身後取出一把極爲精緻的玉簫,簫嘴以白玉做成,其後墜有一條淡藕色的流蘇,他將玉簫捧在掌心,用情望我,道,“長相思。”
“玄燁…”我一時語塞,不知如何應答他的心意,他卻淡淡一笑,擁我在側,“你以爲只有這些麼?”
他領我走到御景亭後側,望向合歡臺後方的一片無人天地,所見之景是那樣美輪美奐——寒冬之中,幾顆花開正盛的合歡立於雪中,微風一過,花瓣飄落,順風起舞,亭中、山上已落滿了花瓣。
驚喜鋪天蓋地地席捲,感動從頭至腳將我吞噬,我不知道這一切他是如何做成的,也不知道他是何時做出準備的,只感到他一片炙熱的真心,讓我在這寒冬中,絲毫感覺不到冷意。
“你喜歡的花,朕一直叫人在溫室養著,只等你生辰這一天。”
我一時感懷,一直未看玄燁容貌,忽聽他幾聲劇烈的咳嗽,才望向他的面容,心疼之意瞬間充斥了我的內心,他面容憔悴,嘴脣乾裂,幾日以來應付敵軍已讓他應接不暇了,他竟還爲我的生辰費心。
我撫上他的額頭,指尖傳來一陣滾燙,他怕我發覺異常,匆忙擋開我的手,假意玩笑道,“朕的額頭,你也敢摸麼?”
“你在發燒?!爲什麼不告訴我?”我緊緊蹙著眉,目光審視地望著他,他難以控制,嗽聲再次陣陣傳來,他每咳一聲,我的心就一痛。
我一把拉下他的手,“怎麼會這樣?!是不是最近忙於戰事的緣故?我和你說過,你要愛惜你的身子,你不忍心看我擔心常安,難道就忍心看著我這麼心疼你麼?玄燁,我現在誰也不在乎,我只在乎你。”
他努力抑制下咳聲,將我緊緊擁住,“不礙事,這幾日沒休息好的緣故。你別擔心。”他輕輕在我額前落下一吻,“朕也不需要別人的在乎,只有你,就夠了。”
“萬歲爺,貴妃娘娘……”我們二人身後傳來李德全的聲音,他諾諾地站在我們身後,身邊還跟著另一個眼生的宮女。我從玄燁的懷中脫離出來,玄燁頭也未回,問道,“什麼事?”
“天色漸晚了,敬事房來人問萬歲爺,今日還是隻休息在乾清宮麼?”
“朕今日去鍾粹宮,告訴他不必來翻牌子了。”
“萬歲爺!”李德全身旁的另一名宮女忽然跪倒,苦苦求道,“萬歲爺,奴婢是太后娘娘身邊的玉兒,太后娘娘已病倒了,只希望萬歲爺不要再與太后娘娘賭氣了,今天去看看舒妃娘娘吧,舒妃娘娘是無辜的啊!”
我心中一沉,太后竟是因玄燁那日在衆人面前的頂撞病倒的麼?方纔舒妃親自去侍疾,纔會來晚。
玄燁眉心微蹙,這幾日他一直沒有踏足後宮,因爲戰亂之事,一直休息在乾清宮,與他久久未見,我多希望可以在生辰這日有他的陪伴。
“你去回太后,說朕知道了。”
我心中懸著的那一絲希望終於還是成空,我與他終究不能像尋常人家的眷侶一樣。我深深吸氣,只感覺面上滑落一滴淚,他伸出手來爲我擦去,“朕去看看舒妃,一定會陪你的。”
我輕輕點頭,“我等你。”
當日,玄燁半月來第一次踏足後宮,終於去了舒妃的延禧宮,陳情的警告在我耳畔隱隱響起,難道這舒妃,真的會是我最大的敵人麼?玄燁真的會對她生出真心麼?
夜深露重之時,窗外了無聲息,我坐在暖閣中,只披一件披風,與睏意幾番掙扎,爲了等來玄燁,我還是沒有睡去,直到純風進來回了話:“小主,敬事房已記了呈幸簿了,今夜舒妃侍寢,皇上……已休息下了。”
就這樣坐在案前一人垂淚,距離子時愈來愈近,我的生辰之日就要過去,而玄燁承諾的終於要成空了吧。
回想他白日裡的柔情萬種,在看看此時落寞的自己,心中一陣陣疼起來。舒妃,她該是如何的幸運,她終於得到了她想要得到的人。終於,把他從我身邊搶走了。
“霏兒!”一聲大吼劃破鍾粹宮內外的沉寂,玄燁隻身前來,昏昏沉沉的他行走間已要摔倒,我匆忙跑出暖閣緊緊扶住他,聞到他身上濃濃的酒氣。
我扶他躺在牀上,竟看到他的眼中竟也閃著淚光,他緊緊握住我的雙手,“我想陪陪自己喜歡的人,就這麼難麼?”
他緊緊閉著雙眼,時而發出陣陣的咳聲,我強忍心疼,拍撫著他的胸口,他的聲音變得哽咽,“陳廣庭得了太后的懿旨,竟敢不讓朕離開延禧宮…他獻的酒!他獻的酒……我好擔心你,你會生我的氣麼?”
“玄燁,你醉了,快休息吧,我沒事,我很好……”我輕輕鋪開裁絨的棉被,蓋在他身上。
“或許,於我們來說,陪在自己喜歡的人身邊,就是這麼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