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九年新入宮的秀女中,各個身世顯赫,眉目如畫。但最後,終究是當(dāng)朝一品,都察院左都御史納蘭明珠家的秀女——納蘭芷珠,最先受到了皇帝的青睞。
宮中人流言紛紛,都說惠貴人被皇帝傳召那日夜裡,宮中來了蒙面的刺客,那刺客武功奇絕,連少有敵手的御林軍統(tǒng)帥安少也難以抗衡,最後御林軍與禁軍合力,也沒能抓住那蒙面刺客。
秀女們?nèi)雽m不過五日,善於察言觀色的人就已經(jīng)按捺不住地向得勢的人去獻上殷勤了。其中受人追捧奉承的,就包括最先呈寵的惠貴人和我的弟弟常安。
我入宮後的第五日,皇后與溫僖貴妃賞給新入宮妃嬪的賞賜纔下來。
皇后賞賜的是一對景泰藍(lán)手鐲,裝在精緻雕琢的檀木盒中。既不貴重也不寒酸,讓旁人挑不出任何差錯。
溫僖貴妃的賞賜則是一隻繪墨山水的白玉花瓶,我過目後,便叫純雨去擺在了暖閣裡的百寶格中。
純雨選定位置,細(xì)細(xì)欣賞一陣後,纔剛剛鬆手,那隻花瓶就在百寶格中一個趔趄,險些摔下來。純雨機敏地忙用手去扶住,那花瓶才倖免於難。
純雨回眸望著我,笑一笑說道,“這可真得小心點,不然就摔得粉碎了!”
我心頭一緊,本以爲(wèi)這只是溫僖貴妃隨意賞下來的而已,沒想到竟還有這樣一層含義,“她在警示我,若不小心做人,便隨時有可能被她推下深淵,摔得不復(fù)原貌。”
我坐回到榻上,發(fā)覺窗外忽然天色陰沉起來,幾日以來陰雨連綿,一直沒有斷絕。看來,今日又要下雨了。
今日已是我入宮後的第五日,是新入宮的妃嬪們參見太后與太皇太后的日子,晚間的合宮夜宴將會在御花園御湖旁的浮碧亭舉行。
我對坐在銅鏡前,從妝奩盒中取出幾支並不起眼的髮簪戴於發(fā)上,爲(wèi)了表示對皇后一片恩賜的謝意,我取來檀木盒裡一對景泰藍(lán)手鐲戴在腕上。
純風(fēng)和蘇恆談笑著走進暖閣來,見我微微行禮。
蘇恆望一望我發(fā)上並無耀眼光彩的髮簪,道:“小主,今日是第一次在合宮前露面,小主也要打扮得精緻些纔好啊!”
我對著銅鏡理著髮髻,並未理會蘇恆,只是微微一笑。
純風(fēng)接下我手中的髮絲,爲(wèi)我整齊地盤好,笑道:“蘇公公不懂,我們小主這樣清水芙蓉般的裝扮才最好!老祖宗和太后上了年紀(jì),纔不喜歡濃妝豔抹的女子呢!”
蘇恆點點了頭,忽然望向我首飾盒中一塊巾絹,問道:“小主,那巾絹您不是隨身帶著的嗎?今日怎麼收起來了?”
我望向那手絹,正是我做給漣笙還有自己的那一對手絹中繡著我名字的那塊。
漣笙因那日入宮試圖擄走惠貴人,情急之中才不小心落下了手絹,幸好手絹被我發(fā)現(xiàn),並未引起旁人注意。
爲(wèi)了保險起見,我將漣笙那塊帶在身上,把自己那塊與他的分開,裝在妝奩盒的最下面。
漣笙落下手絹的事情,連常安也不知道,更不要說蘇恆了,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我忙著合上首飾盒,笑道:“手絹髒了,本想洗洗的。”蘇恆輕聲應(yīng)了一下,便伸出手想要接下我的首飾盒,恭恭敬敬地問道:“小主,不如奴才給您洗吧?”
“這……”我猶猶豫豫地抱著首飾盒,並未答應(yīng),心中正不知該如何解釋,便聽純雨站在院中,忽然對著純一一聲大喊:“二姐!安少來了!安少來了啊!”
蘇恆一聽常安過來,立即退出了暖閣,去迎常安進來。他剛踏出暖閣,我便將那妝奩盒遞到純風(fēng)手中,壓低聲音道:“純風(fēng),這裡面有我自己做的那塊手絹,還有漣笙寫給我的那塊,你要收好,千萬不能被別人發(fā)現(xiàn),明白麼!”
純風(fēng)接下盒子,卻並未立即離開,她急切道:“小主,不如燒了和漣笙少爺有關(guān)的手絹吧!總有藏不住的一天!”
我又怎麼不知燒掉最保險,只是這最後一點心思,我不忍讓它們就這樣化爲(wèi)灰塵。
我望著外面健步如飛的常安越走越近,便一把推開純風(fēng),“你先藏好,以後再說吧。”
純風(fēng)也望著窗外來人越走越近,便急匆匆地點了點頭,進了暖閣內(nèi)間。
我起身去迎常安,見常安正和一直跟在自己身後的純雨交談。
我並未打斷他們,只是暖暖笑著,看著自己的弟弟和我視爲(wèi)妹妹的純雨談笑。
常安注意到我迎了出來,便立即收住了笑意,大步上前來,行禮道:“參見長姐!今日皇上不留我,我就想著,來看看長姐。”
我扶起常安,領(lǐng)他進暖閣坐下休息,他端起純雨親自捧上來的茶,對我笑道:“如今在宮中,只有見到長姐最親近了,其餘的人只會阿諛奉承,一口一個‘安少’,聽得我好不自在。”
“學(xué)著適應(yīng),你如今已是完顏家最令阿瑪驕傲的兒子了。”我笑著說道,從茶案上取來點心給常安吃。
常安放下茶杯,純雨便乖巧地上前來續(xù)了水。
常安微微一蹙眉頭,“長姐你過獎了,皇上晉封我做御林軍統(tǒng)領(lǐng),不過是爲(wèi)了抗衡以前曾一手遮天的陳廣庭罷了。皇上雖年輕,卻也要樹立自己的心腹纔好啊。”
我也一直覺得那日夜裡玄燁晉封常安得太過突然,有些奇怪。心裡也有過疑惑,便問道:“安弟,何出此言呢?”
常安細(xì)細(xì)爲(wèi)我講來,“陳廣庭是禁軍統(tǒng)帥,卻是太后的心腹,所以皇上早就有意讓我接下御林軍統(tǒng)帥一職,從而與陳廣庭抗衡。只是,一直沒有恰當(dāng)?shù)睦碛伞D侨找寡e,皇上只不過是藉機,就晉封了我爲(wèi)御林軍統(tǒng)帥,爲(wèi)的是樹立自己心腹。”
“聽命於太后又有何妨?太后還能害皇上不成?”我低聲問道,心中也細(xì)細(xì)思慮。
“害倒談不上,皇上對太后很孝順,只是……太后到底不是皇上生母,只是先帝的皇后而已。”
我心中大動,原來太后並非玄燁生母……我只以爲(wèi)他幼年喪父,所幸還有自己的親生母親,原來,父母雙親,早已離他遠(yuǎn)去。
我依稀記起他還是君默時,我們二人站在合歡臺下,他黯然說的那句:“阿瑪和額娘喜歡帶我來這……”我爲(wèi)那裡起名爲(wèi)合歡臺,可是他早已沒有了可以承歡父母膝下的機會。
他也說過,合歡臺是我們二人的秘密。
“長姐,想什麼呢?”常安叫我良久未語,便用手在我面前晃了晃,我才猛地收回心緒,笑著擋開常安的手,道:“沒什麼,對了常安,這幾日你沒少收到宮裡人的賀禮吧?”
常安頑皮地白了白眼睛,長嘆一口氣,“在宮裡送不說!賀禮都送到府裡去了,爲(wèi)了討好我,就順帶著巴結(jié)阿瑪額娘!甚至還討好府裡下人,問我的喜好!有的人甚至給府裡下人送禮,就爲(wèi)了能在晚上見我一面!”
我望著常安一副憤憤不平的樣子,便笑道:“朝上的人本來就勢利,如今你剛除鰲拜不說,還做了皇上的御前侍衛(wèi),前幾日更是晉封了御林軍統(tǒng)帥,你年紀(jì)輕輕,有如此殊榮,想必未來前途無量,所以那些人自然會討好你。”
常安好奇地笑望著我,“對了長姐!那你這裡可有受到那些人的賀禮?想要討好我,當(dāng)然要討好我姐姐了!”
我搖搖頭,“宮裡的人,大多都不知道我是你姐姐,知道的恐怕只有太皇太后和皇上,所以並沒有人來叨擾我。”
常安點點頭,“也好,長姐是看不慣他們那些人的。”
我忽發(fā)覺往日裡最愛玩的純雨一直靜靜等在一旁,也不出去也不敢太過上前,便問道:“雨兒,你怎麼不出去玩了?”
純雨驀地擡起頭來,臉上緋紅一片,回道:“我好久沒見到安少了,就想多待會,不想出去了!”
我與常安對視一眼,常安無奈地一笑,從衣間取出一個雲(yún)形翡翠玉墜子交給純雨,笑道:“在府裡時你就總跟著我,入了宮還跟著我。不過,你年紀(jì)小,就肯進宮服侍我姐姐,我還是要感謝你。”
純雨微有些吃驚,羞澀地道了一句:“謝謝安少……”
常安剛要將玉墜子放在純雨手上,卻又一把收回,俯下身去說道:“以後沒別人,就別叫我安少了,這都是那些勢利人恭維我的。”話畢,纔將玉墜子放在純雨手裡。
純雨“嗯”了一聲,便接下了常安的玉墜子。
過後,我與常安交談甚歡之時,忽然聽杜一進來,隔著紗簾回話:“小主,惠貴人來了。”
“惠貴人?她怎麼還有功夫來鍾粹宮?難道她不應(yīng)該正忙著見客收禮麼?”常安略有不屑地說道,我忙拍拍他的手,“你別胡說。”
而後我便對杜一說道:“去請進來吧。”我又對純雨道:“雨兒,你去奉茶。”他們二人皆應(yīng),退出了暖閣。
常安起身,臨風(fēng)而立,道:“長姐,我本不該來後宮走動,現(xiàn)在我就從角門走吧。”
我微微點頭,“安弟,委屈你了。”他回首朝我一笑,“大丈夫能屈能伸,走角門又有什麼關(guān)係?”
我送常安到聽雨軒后角門,臨與他告別,我忽然開口,“安弟,你對純雨到底……?”
他先是摸不清狀況地愣了半晌,而後才爽朗地一笑,“姐姐別多想,我還沒遇到能讓我爲(wèi)之動心的女孩。”
“好吧。”我輕聲應(yīng)著,目送著常安離開了鍾粹宮。
送別常安,我細(xì)細(xì)想來,的確是我多慮,常安神明爽俊,目若朗星,又有一身武功,對他心生愛慕的女孩一定有許多,只是能讓他動心的,卻還沒有。
我回到正殿,見惠貴人身著一身淺荷色的旗裝,垂首站在暖閣前。她發(fā)上僅戴一支銀蝶垂珠步搖,再無其餘裝飾。
“惠貴人?”我輕聲喚道,緩步走至她面前,她聞聲擡頭,見我緩緩而來,便陡然地跪倒於地,連惠貴人的侍女熙雯也不禁一驚,忙去扶她主子起身。
“貴人這是做什麼?快快起來!”我也上前一步欲要扶起惠貴人,卻被她一把推開,她面上淌著兩行清淚,向我磕了三頭,才道,“姐姐,那日夜裡的救命之恩,我納蘭芷珠沒齒難忘!日後願爲(wèi)姐姐盡心盡力,唯姐姐馬首是瞻!”
因提及那日夜裡的事情,我便慌忙扶起了惠貴人,“妹妹,暖閣裡說話。”她跟著我起身,緩緩走入暖閣,我屏退衆(zhòng)人,只留純風(fēng)在一旁伺候。
她流淚感恩,道:“若不是姐姐急中生智,救下了漣笙,也救下了我,恐怕我早已不能坐在姐姐面前說話了。”
納蘭芷珠那日其實是假裝昏迷,她實則一直清醒,甚至試圖配合漣笙帶走自己。
若不是我叫她裝作昏迷,爲(wèi)她加以掩飾,她恐怕不僅會丟了自己的性命,更會牽連到整個納蘭家。
“完顏家與納蘭家一直交好,我自然會保護於你,至於救下漣笙,以後你萬不要再提了。”我淡淡回答,只怕她以後會在無意中說出那日夜裡的實情,到時候我們?nèi)魏稳硕紵o法自保。
“姐姐,芷珠明白,還請姐姐放心。”她肯定地回答。
我拾起桌上的紈扇輕輕搖了搖,望了望窗外天色陰沉,已有雨前氣息,淡然道:“妹妹,以後我只喚你惠兒,以封號喚你,便不會讓人覺得你我在入宮前曾有私交,引起他人懷疑。”
她竟欣喜點頭,只是語氣中還是帶有一絲心涼之意,“姐姐願意這麼喚我,惠兒覺得很好,畢竟那時候的芷珠……已不在了。”
我望著她尚爲(wèi)仔細(xì)梳妝,發(fā)上也只有一支極簡的步搖,便勸道:“惠兒,你也該回去梳妝打扮一番,今夜還有合宮宴飲。”
她輕笑搖頭,“姐姐應(yīng)該知道我心裡的人是誰,都說女爲(wèi)悅己者容,沒有他,我又何況梳妝打扮?”
我心中大有不忍,沒想到她竟如此癡情,雖已得到皇帝寵幸,更有宮中人阿諛奉承,可是她卻從未在心底接受過這一切,只因爲(wèi)她戀著漣笙。
我們二人半晌靜默不語,半晌而後,惠兒才又兀自開口。
“我曾經(jīng)的確怪過姐姐,因爲(wèi)姐姐纔是漣笙哥哥心裡的人,而我,在漣笙看來,不過是個家裡的平常表妹……他來劫走我,也只不過爲(wèi)了帶走自己的妹妹而已。我一直心中有怨,所以入宮五日,縱使知道完顏家與我納蘭家交好,卻從未來看過姐姐……直到那日夜裡,我纔看清姐姐的爲(wèi)人,還望姐姐見諒……”
我寬慰她道:“我不會怪你的,你是欣兒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更何況,惠兒,縱使沒有漣笙,你還有皇上。”
惠兒垂著首,情緒突然激動起來,“皇上的垂青又算什麼?他連正眼都不曾看我,只不過把我當(dāng)作拉攏納蘭家的工具而已!他對我哪裡有一點點的真心?”
窗外轟鳴一聲,一道驚雷從空中滾滾滑過,惠兒的低聲啜泣聲很快就被雷聲淹沒。
原來玄燁對她好也只是迫不得已,那天玄燁對我說的“你能理解我麼?”難道就是這個意思?在別人看來,惠貴人的確榮寵萬千,只是只有我,才知道其中的無奈,知道玄燁的真心。
“惠兒,日後你我同舟共濟,一切都會好的。”我用雙手按住她的肩頭。她用力點頭,胡亂擦去臉上的淚珠,仰起頭再次對我暖意而笑,“姐姐,我相信,一定會的。”
此時蘇恆從廊上走至暖閣門口,身旁跟著另外兩個宮女,隔著窗子回話:“小主,太后娘娘身邊的息蕪姑姑來傳話,說太后想要您即刻去壽康宮一趟。”
惠兒忽的起身,望了望窗外,忽而對我道:“姐姐,其中一人是太后身邊的息蕪沒錯,只是另一個人我不認(rèn)得。”
我亦望向窗外,去打量那二人,不由得一驚,“啓青?!”
啓青是溫僖貴妃身邊的人,曾經(jīng)得知我要入宮爲(wèi)女官,便特意去到北三所作教引姑姑,目的是能幫助溫僖貴妃除去完顏家的女兒。完顏家雖與納蘭家交好,卻一直與溫僖貴妃母家的鈕祜祿一族不睦。
“太后娘娘有何事傳召?晚間不就是合宮宴飲了麼?”我問道。
話畢,只聽窗外的年老嬤嬤道:“純貴人,奴婢乃太后宮中的息蕪,就算是萬歲爺見到奴婢,也得給一二分薄面,不知貴人小主這閉門不出,是要做什麼?太后既然傳召,您只管去,哪有那麼多猶豫?”
啓青那熟悉的聲音也傳進窗來:“是啊小主,您怎麼也躲不開的!溫僖貴妃娘娘也等著您吶!”
我微蹙眉心,心中暗有預(yù)感是何事,正起身欲要走出暖閣,卻被惠貴人在身後拉住,“姐姐,不能去!等到合宮宴飲,皇上來了,就沒事了!”
我望一望惠貴人,再望一望守在暖閣門口的息蕪和啓青,低聲道:“惠兒,太后和溫僖貴妃,我是躲不過的,我心裡隱約覺得和那天夜裡刺客的事有關(guān)。若我遲遲未回……”
“小主!見太后不用像見皇上一樣的梳妝打扮吧?怎麼還不出來?”
啓青怪聲怪氣地在外催促,惠兒怒氣衝衝地幾乎要衝出門去與她理論,卻被我一把拉住,
“惠兒!她們不知道你在這兒,你不能被她們看見!若我遲遲未回,你還要想方設(shè)法來幫我!若現(xiàn)在被她們發(fā)現(xiàn)你在,她們一定會將你支開,不讓你有機會把話傳到皇上那去的。”
惠兒漸漸冷靜,她靜靜立在內(nèi)間,望著我緩緩走向門去,忽然低喊:“姐姐,你放心!這幾日我與皇上接觸,我知道,若是你的事,他一定會來的……”
我回眸望向惠兒,爲(wèi)了安撫她的惶恐,試圖壓制住自己語氣中的隱隱不安,輕笑道,“但願吧。”
純風(fēng)爲(wèi)我推開暖閣的門,窗外已是寒雨淅瀝,雨水順著廊上的飛檐捲翹汩汩流下,一陣沁透人心的清涼撲面而來。
我目不斜視,並不去看那兩個仗勢欺人的下人,只是輕笑著,高聲道:“二位姑姑,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