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年十月-十二月事)
那日起,我真正管理起府中事務。著手定下規矩,大家各司其職,做好的自有賞賜;辦差的,給予三次機會改過;亂言是非、到府外搬弄的,逐出王府;聚眾賭錢、訛人銀兩、鬧事的,一律送至辛者庫為奴一.……
慢悠悠的拿起茶盞品了一口,我對著一屋子聆聽訓話的仆婦、丫頭、太監們說道:“當然,在府里自家人打打牌,熱鬧熱鬧,我是不管的?!?
“前陣子,覺得你們是府里的老人,才任由著你們一切照舊。如今看來竟是不行的了?!狈畔虏柰?,冷冷掃過恭謹聽候吩咐的一干人等,我接著說道,“我比不得大福金、李姐姐的好心性兒。你們若覺得我年幼好欺,等著看我的笑話,那就試試看好了!”
停下說話,我喚來院中媽媽,打賞了幾個實心做事的丫頭、太監,又對大家道:“你們只管收起邪心,實心為主子辦事,若有了好差事空缺,我定會薦了你們去做;若再使壞——”
見著底下有人不以為意的撇了撇嘴,我站起身來,嚴肅說道:“你們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罷。我今兒先告訴你們我的做法,明兒起,再有犯事決不輕饒!”
打發走各懷鬼胎的下人們,我才松了一口氣,在蘇培盛遣過來給我使喚的小太監里,隨手挑了模樣機靈的劉希文作了我院中的回事太監。
一切事務處理完畢,秋蟬奉上新茶和若干點心,我撿起一塊糕點,塞進嘴里。“可把這些破事兒理了個頭緒?!蔽依锵s的手,笑問道:“怎樣怎樣,你主子可夠威嚴?”
秋蟬笑著掩了嘴,答道:“不知道的人定被主子這番嚴厲的說話唬住了?!?
我高興地拍拍手,笑道:“很好,如此才不枉費我這么盡力的擺出冷臉訓話。”
“只是,”秋蟬看了我一眼,接著說道,“可把我憋得不行了。哈哈哈……”
我起身嗲怒:“看你排遣我!”說著作勢要上前撕她的嘴,秋蟬連連告饒,我才作罷。
玩鬧過后,秋蟬嚴肅了神情:“日子久了,那些個人自會明白,主子是最好說話、最顧念主仆情誼的人。”
身旁伺候的媽媽、丫環附和著點點頭,我一陣感動,忙轉過臉去,幽幽開口說道:“我院中人明白就好。其他樣的人,我還不在乎她們怎么想呢?!?
明知太過在乎旁人的想法,才這么累的苦心經營一個僅有的溫情,嘴上卻不免要說句不在乎的違心話。
“好了,”拭去眼角的淚,我恢復臉上的愉快表情,“別人還以為我們屋里的人又笑又哭沒個正經樣兒呢。”
略用了些點心,聽見小太監來報,知他回了府,我起身更衣去了書齋。
外邊伺候的蘇培盛向書房里望了一眼,給我請安后不再言語。心下納悶蘇培盛的沉默寡言,抬腳跨進室內。
房間內有些微昏暗,他并未如常坐在桌前寫字看書,而是斜靠在格窗邊,手指把玩著脖子上的朝珠,眼睛出神望著窗外的景致,心中默默想著什么。
他剛下早朝么,為何還未換下朝服?我心中疑問,走到他身邊,福了福身。
“給爺請安,爺吉祥?!蔽逸p聲請安,生怕打擾他此刻飄向遠方的思緒。
“起吧?!彼拈_口,視線慢慢恢復了距離。
“過幾日莊園那邊會送野味、果蔬過來,你斟酌著分給各屋的福金、格格?!彼涞恼f道,不帶一絲感情。
諾諾答應下來,我頓了頓,又跟他說起這幾日處理的府中事務。
我二人正說著話,一侍衛匆匆進屋呈上一封信函,又湊到他耳邊輕語幾句,他臉色忽然大變,怒罵道:“無恥之極!”
驚訝看著他暴怒的模樣,見他好像不能相信似的又飛快的看了幾眼手中的信件,接著猛地將信揉成一團,握在手中不斷收緊。
他瞪視著地面,身子由于壓抑的怒氣輕輕顫抖,侍衛見狀慌忙退了出去。
等他憤憤坐到炕上,蘇培盛趁著給他端茶的空當,偷偷對我使了個眼色,我見到蘇培盛的暗示,猶豫著怎樣開口跟他告辭才能離開這個是非地。
“揆敘、阿靈阿……”他喃喃自語,“良心喪盡的無恥小人!難道要我像十三一樣他們才甘心?!”
見他手突然狠狠地向下摔去,拿在手中的瓷制茶盞承受不住重壓,挨近桌面的瞬間啪的炸開了花,茶水順著桌角淌了一地,伴著瓷器的碎片分外觸目驚心。
聽不分明他最后那句,十三阿哥……腦海浮現那個在桃林里怡然自得吟詩賞花的淡雅男子。難道八爺一黨的揆敘、阿靈阿與廢立太子時十三阿哥失寵于皇帝的事有關?!緊皺起眉,被心中的猜測嚇到。
應該離開的,只是看到他冰冷的眼神,我不自覺地上前,拾起他的手,用帕子拭去茶漬。還好只是些微燙傷,并未割破手掌。低頭取出隨身帶著的治療燙傷的碧綠藥膏,輕輕為他擦上。
他定定的看著我,一陣沉默。蘇培盛著急的在旁看看他,又看看我,見他沒有開口指責我自作主張的舉動,才略略放下心來。
上好藥,我抬頭對他笑了笑,他卻不理會我的善意,抬起手,皺著眉前后看了看。
過了好一會兒,他開口冷淡說道:“這兒沒你的事了,下去吧。”
我垂首福了福身,答應一聲退出書房。
出門時對著蘇培盛使了個眼色,他恭謹跟了上來,我對他吩咐道:“爺如此惱火,你務必十二分的警醒著,不要讓爺再傷了自己?!?
“是。側福金放心?!碧K培盛答應下來,當下無話,我自回到院中。
進屋翻看邸抄,其上赫然寫著揆敘、阿靈阿上本奏報,四阿哥命他二人告發托合齊、耿額結黨會飲二.,妄圖陰助太子顛覆社稷。
托合齊會飲案?在家的時候,恍惚聽阿瑪提起過,康熙四十八年多羅安郡王岳樂喪期內,步軍統領托合齊父子違規結黨會飲,更有貪婪不法各款。朝堂上的責難直指托合齊背后的皇太子胤礽。
而那告發托合齊的人,便是八福金的舅舅——鎮國公景熙。
暗自好笑起來,稍微有些頭腦的人都知道這是八爺黨的手腳了,誰會相信這樣的編排?
等等……我端著茶的手猛地停頓下來,若他也是八爺黨的成員,揆敘、阿靈阿指責的罪名便可成立。
可也不對,我皺著眉,反復看著手中的邸報,哪有人對自己人下手的理兒……
還是因為前陣子的《南山集》案?若果如外間傳言此案為太子對八爺一黨的報復,那現下揆敘、阿靈阿的奏本無疑會將太子的怒火移至別處,從而最大程度的降低太子對八爺的恨意。
手指輕輕捏著棋盤上的寫著“車”子的棋子,輕聲感嘆:好一招“棄車保帥”啊,毫不留情的放棄在一廢太子時左右搖擺的他,一可轉移太子的報復對象;二亦能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這樣的陷害,就是要讓所有的八黨成員看著,背叛的結果,這就是可以預見的下場!
太子那樣性格的人,若輕信這二人的話,他豈不是白擔罪名?心里隱隱的不安起來。若是他指使……我閉上眼,不會的,那樣聰明的人,不會做這種讓皇帝誤會的事。
揆敘,我微微皺起眉,這個八爺的忠實支持者,明珠大人的兒子,二哥哥的好友、故去的二嫂嫂的叔叔!三.我動用全部智慧,思考這些可能會影響我家族的事件。想了半天,不得頭緒,只得壓抑下心底的隱憂。
他,卻不對皇帝解釋,只日日去柏林寺與僧眾談經論道。
幾日后,皇帝宣他進宮直宿。府中人心惶惶,下人們不停談論,擔心可能出現的種種情況。
看著苗頭不對,我慌忙差人去請大福金,卻聽回報說她去了八貝勒府。想著不可耽擱,我請了李姐姐及眾位格格,又召集內院仆婦、太監。
見著人已聚齊,我站起身對下人們說道:“今兒爺不在府里,我特請了李福金,”我向向李姐姐,她對我點了點頭,我接著說道,“在這里告訴大家,擔心的事完全沒有必要。你們要做的就是相信主子、好好兒侍候主子,無須理會府外事情。”
“若給我知道你們去外邊胡亂打聽,抑或者連同著外面的人造謠生事,我決不輕饒你們?!蔽依溲劭粗厣瞎蛑谋娙?,祈愿這樣警告能壓下人心浮動。
欲再言語,見秋蟬快步行至我身旁,耳語道:“大福金回來了?!?
說話間,見得大福金跨過門檻,我迎了上去,待要解釋,她卻笑著拍拍我的手,贊揚道:“妹妹做得極好。正想叫妹妹如此呢,可巧叫妹妹趕了先?!?
我這才放下心來,扶她入了主座。
福金淡淡的接過說:“如今妹妹幫我管著府里的事,我原不想說話的。但是這幾日外面風言風語的,我就幫著妹妹再多說你們一句。妹妹說的話,我保證她做得到,你們只管昧著良心使壞看看?!?
一屋子人慌忙低下頭,寂靜得只能聽到眾人的呼吸聲。這刻才意識到,嫡福金不是白白管理內院這么多年的,我卻只認為她性子淡然,真真是大錯了。
注:
一.非指宮中辛者庫,王府亦有辛者庫。
二.即托合齊會飲案。指鎮國公景熙告步軍統領托合齊父子于安郡王岳樂喪期內宴會及貪婪不法各款。
三.揆敘:明珠次子,其妻耿氏為耿聚忠與安郡王岳樂之女和碩柔嘉公主(即八福金額娘之姐妹)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