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二年六月-八月事)
顧念我思念家人的心, 額娘得了他的特旨,入得宮里來看我。
母女二人品茶吃著點心,我不由得問起侄兒的病況可有好些。額娘微笑著緩緩將熙兒的事話與我知曉。
“皇上讓熙兒過繼給舅舅隆科多?”聽了額娘的話, 我驚訝的反問, “為何?”
不解他此舉的目的, 已然失信于他的隆科多, 為何還要熙兒過繼到佟家?他究竟是什么打算?
額娘搖搖頭, 輕聲打斷我心里的猜想,說道:“不知道,昨日皇上突然下的旨意, 你阿瑪他……”
念著阿瑪的想法,我焦急追問:“阿瑪他怎么說?”
“雖有些感傷, 但也是喜事一件, 總不免是歡喜的。”額娘回避我的問題, 閃爍其詞的回答。
“有些感傷?阿瑪何止是有些感傷,阿瑪最疼的孫子就是熙兒了, 如今要過繼別家,阿瑪他……”我心里一陣難過,想著這道不能反抗的諭旨,想著阿瑪心中的惆悵,不免對他生出一絲不滿。
“熙兒這個病時好時壞的急得大家沒個主意, 皇上找人為他看了命, 說你二哥命里克他, 才下了這個旨意, 原也是為了熙兒好的。就連你二哥此刻想進京, 皇上怕克著熙兒,也是不許呢。”額娘不急不慢的說著。
聽著額娘平淡的說話, 我非但未放下心,反而被沒由來的一陣不祥感覺包圍,我絞著手中的帕子,喃喃道:“我要去看熙兒,他病成這樣也沒人告訴我,我定要去看他的……”
“馨兒!”額娘露出驚慌的神色,拉住我的手阻止我不當的行止,拼命勸道,“你怎么能去?!在自家時恐還有些希望,如今熙兒已是別家的兒子,你如何去得?”
“我只想看看熙兒,為什么,為什么這么難?”我一陣無力,禁不住哭出聲來。
“是額娘的錯,原不該告訴你這些,惹得你心里不好受。”額娘擁著我,流下了眼淚。
見著額娘陪我流淚,我慌忙收起任性,勉強揚起一抹笑,佯裝輕松的說道:“看您說的,哪能是您的錯?快別難過了。不能去,馨兒不去便是了,馨兒只求額娘時時告訴我些熙兒的病情,不然也沒個傳話的人。”
額娘拿起帕子為我抹去眼淚,又擦了擦自己的眼角,才笑著點頭答應下來。
礙著宮里的規矩,額娘又坐了一會兒便起身離開了。
我一人在寢宮里反復想著侄兒的病,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整個兒憂心如焚,正欲打發劉希文去打聽情況,卻見他的前導太監通傳我至正殿接駕。
略整了整袍服,我緩步行至正殿給他行禮。
揮揮手免了我的磕頭請安,他面帶喜色地拉著我回了內殿,才坐定,便聽他開口說道:“有個好消息,馨兒一定想不到……”
“熙兒過繼的事兒。”我盯著殿外飄揚的柳絮,冷淡的說道。
他愣了愣,復又笑了起來:“朕怎么未想到,你額娘今兒進宮,是她告訴你的么?”
“為什么?為什么不問問別人是否愿意就這樣輕率決定?”我想著熙兒有病之身,卻要過繼別家,心里堵著一口氣,怎么也壓不下去。
“你不高興么?”他有些不解的看著我問道。
“為什么我要高興,熙兒的病如此便能好了么?”我抬眼定定的看向他,試圖從中找尋他所為的原由。
他將我拉至身旁,耐心的解釋:“相士算命是一回事兒,還有一層,我未與人說起,用晦過繼給舅舅家,將來便可名正言順的接過舅舅手中的職權,我也不用使法子奪舅舅的權了……”
突然覺得有些可笑,為什么我們都不能選擇自己的人生?為什么周遭所做的一切都是功利?
我甩開他的手,語氣沖撞的說道:“不要,熙兒這樣病弱的身子,你不要再把他當作權力的犧牲!”
他不敢置信的看向我眼中的不滿,冷了神情,斥責道:“素馨,你這是什么話?!”
“你不要再利用熙兒,讓他好好在家養病!”我大聲地對他說道,控制不住眼淚奪眶。
“你!……”我瞪大眼看著他氣憤至極的猛地揚起右手,靜靜的等待,等待著那一巴掌落下的聲音。
自鳴鐘滴答作響,凝固的沉默中,他揚起的手始終僵在半空,看著他收手緊握成拳,拼命壓抑自己的怒氣。
“你自個兒好好想想!”他擱下這句話后拂袖離去,再未見他踏入永壽宮里或是喚我過去用膳。
想,我卻沒有時間多想他強令侄兒過繼佟家的真正目的,眼看熙兒的病一日不如一日,我擔憂的想著:侄兒才二十多歲,若真像他外祖父容若一樣的寒疾,會否過得了這一年?
思慮過多,我夜間睡眠也不踏實,恍惚中感覺他來到我身邊,深深一聲嘆息,糾緊了我的心。
“要怎么做你才會高興?”他輕撫開我額前的碎發,喃喃道,“我想盡辦法讓你家人得到地位,得到榮華,你為什么總不希罕?”
“我要奪了舅舅隆科多的權讓你家侄兒繼承,你為什么不理解?”
“不是因為你,我何苦這樣費神,你為什么不明白?”
只是一個夢吧,在這個夢里,他那么溫柔的告訴我他內心的想法,我緩緩流下眼淚,這樣暖心,卻只是一個虛幻而不切實際的夢。
“馨,為什么在夢中也要流淚?”他輕輕嘆氣,俯身吻去我眼角滑落的淚。
只是一個夢啊……
晨光撒落,喚著我昏昏沉沉的起了身,眼角是未干的淚痕。
紅鸞上前小心伺候我更衣潔面。打開骨雕嵌寶盒,我心念著尚在孝中,不宜佩戴過于繁復的首飾,左右翻找卻不見舊年常戴的“孩兒臉”薔薇明珰。
一陣納悶,我開口問道:“我常戴的那對薔薇明珰怎的不見了?前些兒還見著放在這兒的。”
“回主子,昨個兒瞧見皇上拿去了。”紅鸞掩嘴笑了起來,輕聲說道。
“皇上?”我奇怪的反問,“皇上什么時候來的?我怎么未見著?”
紅鸞臉上愈發笑得燦爛,答道:“三更半夜的,主子早睡著了。皇上也就來那么一會,看看主子便走了。”
“是么?”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喃喃說道,“那么晚了也不好好休息,來這兒作甚么?好生奇怪。”
紅鸞戲謔的眨眨眼,看透了我話中對他的諒解。
過了不幾日,熙兒的病仍未見起色,反而愈加沉重起來,額娘怕我擔心過度,又請旨進宮伴我。
“這是熙兒托我轉交給你的。”額娘看著左右無人,匆匆從袖中拿出一封信遞到我面前,“熙兒說他時日無多,這封信務必帶到你手上,不可交由旁人。”
說著額娘一陣感傷,抑制不住流下眼淚,她擔心我見著難過,慌忙拿起帕子抹了抹,掩飾過去。
熙兒自小聰明謙和,甚得家人喜愛,如今成了他家人,祖孫天性,不免讓人唏噓。我心里一陣難過,想著熙兒的病恐怕沒有什么希望了。
強壓下感傷,我從額娘手中接過信函,展開看著那熟悉的字體,眼淚就要下來。
我別過臉拿了信至窗邊,就著室外透進來的陽光,白紙黑字,跳躍在眼前,我的手一陣顫抖,信函輕輕滑落下地,卻揮不去我內心的恐懼……
“小姑姑,我家族權勢太盛,恐有物極必反之相,宜速令阿瑪去之,切莫貪圖權位,謹付,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