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元年十一月十日-十二月事)
是年十一月十日至十七日, 二哥哥連續發兵往北川新城及莊浪、西寧上北塔等處圍剿番賊,擒獲叛逆即刻正法。一.
京城的第一場雪,融化時冷得沁入骨髓, 我站在窗邊, 感受著窗框縫隙透進來的陣陣寒意, 不自覺地收緊了握著佛珠的手。
二哥哥處死番賊頭目我可以理解, 這些人肆無忌憚、燒殺搶奪, 不處以極刑不足以鎮壓其囂張氣焰,但哥哥派兵征剿奇嘉寺逆賊時,竟然殺了一千餘寺衆。
如此深重的殺孽, 要怎樣才能救贖?我擔心的想著,加快了手上撥弄佛珠的速度。
劉希文打簾進得內殿, 遞上摘抄戰況的木盒, 道:“主子, 養心殿送回來的。”
我打開正想將今日整理好的戰役情形放進去,卻發現裡面有一頁素箋, 是他常用的茜色描金梅花箋。
展開一看,卻見是紅色的墨跡,我暗暗笑了笑,想是他批奏摺時匆忙寫下的。
寺衆不務法事,助逆叛亂, 背棄普渡衆生之佛旨, 當誅。
他, 不是崇佛麼?怎的也贊同二哥毀寺盡殺僧衆的行爲呢?我疑惑的皺起眉, 哥哥是不信佛的人, 殺了反叛的僧人心裡也不會有多少愧疚,可潛心佛法的他說出這樣的話語, 怕是氣憤至極了吧……
冷風呼呼吹進殿內,我喚了宮女加上炭火,轉又想到西邊時值寒冷天氣,不知二哥哥的宿疾會否復發。
胡亂擔心著,少不得命劉希文將我平日裡備下的藥品送到侄兒處,囑他差了家僕速速送往西寧前線。
十一月二十三日,哥哥條奏進剿青海事宜:隆冬過後,各處集結兵丁一萬九千名分別由西寧、松潘、甘州、布隆吉爾四路進剿。
土司兵二千及西安滿兵五百分守西寧各邊口;陝西撫標兵五百防守永昌;西安滿兵五百防守甘州;布隆吉爾駐防兵丁一千。
防守巴塘兵丁五百;調四川撫標兵三百協防裡塘,加上舊有駐兵二百,共有兵丁五百;令松潘兵一千五百名出松潘口至黃勝關駐守;雲南提督郝玉麟領兵二千名由中甸前往乂木多彈壓,以防羅卜藏丹津染指前藏。二.
另有軍糧、馬駝、火器各款,他全部允之,加倍送往前線。
“主子,奴才剛得到消息,策旺阿喇布坦使臣進京朝見。三.”劉希文拿了邸抄,一路急跑進來報道。
“是麼?”我驚喜地反問,接過邸抄,細細閱看。早前他與二哥還擔心厄魯特羅卜藏丹津與西北策旺阿喇布坦勾結作亂,如今策旺阿喇布坦遣使稱臣納貢,真是西南戰場的一大喜訊。
時至十二月,青海各部陸續來投,西寧一帶經過哥哥努力剿撫,已基本穩定下混亂的局勢。
心裡暗暗高興眼見曙光的勝利,卻聽見劉希文嘟囔了幾句,我開口問道:“怎麼了?在旁嘀嘀咕咕的。”
劉希文慌忙搖搖頭,回道:“熙少爺的身子好像不大好呢,奴才幾次見他都是面色不佳的樣子。”
聽了這話,想起侄兒外祖父容若由於寒癥早早離世的往事,我驚出一身冷汗,忙說:“我去看他……準備準備,我要去看看熙兒。”
“主子,您是貴妃,怎能輕易去見熙少爺呢?就算要見,也得皇上允了他進見才行。”紅鸞見狀開口勸道。
“貴妃,什麼破貴妃!”我聽著脾氣上來,氣急敗壞的胡亂言語道,“連寶貝侄兒身子不爽,要去看視都不行,這個貴妃做來有什麼意思?!”
“主子,您就饒了奴才吧……”紅鸞與劉希文齊齊跪下哀求。
我悶悶的坐到炕上,想著想著眼淚就要下來。
紅鸞狠狠瞪了劉希文一眼,輕聲說:“主子,您別急。先讓太醫看了,瞭解具體情況再說,好麼?”
我點點頭,對劉希文吩咐:“你去養心殿請旨,使了太醫看過後即刻回來告訴我熙兒的情況。”
“可是此刻熙少爺正在養心殿,聽候皇上差遣呢……”劉希文擡眼看向我,小心翼翼的說。
我立即站起身,提了裙角就往外走,一面說道:“不能回孃家,我還不能去養心殿?!”
“主子,皇上說了過兩日封妃冊禮,您去謝恩時,熙少爺會隨侍左右。”劉希文慌了神,上前說道。
“怎的不早說,害得主子白白著急這半會兒。”紅鸞扶我坐下,白了劉希文一眼,斥責道,“真是該打!”
“常在姐姐說的是,奴才自己掌嘴。”說著劉希文裝模作樣的摸了摸臉。
紅鸞被逗得笑出聲,對我說道:“主子您看劉希文,沒個正經的。”
想著過兩日便能見著侄兒,我放下心,由著他二人玩鬧起來。
十二月二十二日四.,我早早起身梳洗打扮。坐於妝臺前,接過宮女遞上來的茶盞,略飲了一口,見得專管梳頭的老答應進了寢殿爲我收拾頭髮,紅鸞取來一個嵌寶漆盒送至我面前,等待挑選。
挑好一對模樣素淨的金鏨蝴蝶指甲套,我開口吩咐:“去拿了朝服來。”
說話間,梳頭答應已擺弄好我頭上的髮髻,小心束上金約,仔細正了正。我手上也不歇著,拿了妝盒中的東珠耳璫佩到耳上。
站起身,我展開雙手,任宮女們侍候著穿上朝袍,繫上披領,紅鸞恭謹送上金鳳薰貂朝冠。
我來到百花洋鏡前左右看了看,紅鸞上前爲我略爲整理了護領金黃絛,看著一切妥當之後,我纔出得寢殿端坐於永壽宮正殿寶座上。
繁複的冊貴妃禮畢,他又命我至養心殿謝恩。
行完大禮,我搭著劉希文的手緩緩起身,看向他身旁的侄兒,驚訝侄兒臉上掩飾不住的病容。
見得隨侍太監都退了下去,我走到侄兒面前,急切問道:“太醫看過了麼?怎麼說?沒有大礙吧?”
侄兒無奈的看了看他,柔聲提醒:“貴妃,您是來謝恩的。”
我瞥了他一眼,固執糾正侄兒生疏的叫法:“什麼貴妃,還叫小姑姑!”
“哪裡有貴妃的樣子。”他笑了笑,領著我進內殿說話。
“太醫說有些操勞,朕準了用晦在家辦公。若有事召喚進宮,便在隆宗門內官所就寢,如此便不用來回跑動了。”
“這樣勞累,辭了官職不行麼?”我心疼的撫了撫熙兒消瘦的臉。
他沉了沉眼,責怪我的任性建議:“越發胡鬧了!”
我瞪著他,不滿的說:“皇上不能這樣使喚我家熙兒,萬一把他累垮,我怎麼跟他去世的額娘交代,就是我阿瑪處也是不依的。”
“小……”侄兒欲開口,徵求的看向他,見他點頭允許,才接續道,“小姑姑,哪有人得個小病就辭官回家的。如今正是熙兒實現抱負的時候,姑姑不要說這樣的喪氣話。”
“知道你緊張豁免樂戶賤籍的事兒,可也不用拼了命給皇上使喚吧?!”我不停的數落,又說道,“我是擔心你麼,等會兒我叫劉希文將我宮裡那些補品統統送到你住處,還有……”
“用晦實心辦事兒,你還責怪他爲朕做事不成?”他笑著打斷我的話,道,“你那裡的補品自個兒按時吃完,用晦那裡我早命太醫送了上好的藥品去了,你不要瞎操心這些。”
我賭氣不理他,聽侄兒笑道:“是呢,祖阿瑪天天逼著我吃藥,小姑姑,您就放過熙兒吧。”
“可不許騙我!”我笑出聲來,不忘叮囑,“定要記得好好吃藥的。”侄兒點頭應承下來。
“進來說話這麼許久,今兒又行了一天的禮,不累麼?快坐下來喝口茶。”他拉了我坐下。
我看著他,埋怨道:“都怪皇上將熙兒累壞了。”
“馨兒你真是,”他輕笑出聲,道,“進來行禮後沒說一句謝恩的話兒,反倒繞著用晦說了不少。”
“皇上要我感謝冊封的討喜話兒麼?”我低頭看著茶盞裡倒映的微光,反問道。
他壓低了聲音,輕輕說道:“我要的不是浮華的感激,而是你的笑容。”
我低垂著,哽咽著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喜氣日子,不許哭。”他嘆息著勸說。
“沒有。”我擡起頭,揚起笑容,搖頭否認淚流。
略坐了會兒,我欲起身離去,他拉著我道:“去皇后宮中謝了恩,再來養心殿用膳。”
我點頭答應下來,侄兒一路將送我出殿外。沉吟片刻,我回首對侄兒說道:“熙兒,你自己要保重身子,小姑姑沒什麼機會見你,不要讓姑姑在宮裡爲你擔心,知道麼?”
侄兒溫柔的點點頭,我又開口,“你阿瑪……”頓了頓,我接著說,“本不應該說帶兵打仗的事,可是,二哥是不是做得太過了,將反叛部族滅族的事,將寺院焚燬、殺盡僧人的事,我總覺得不妥。”
“小姑姑,您應該很清楚阿瑪的性格,阿瑪絕不會原諒那些負隅頑抗的逆賊的,因爲阿瑪已經給過他們歸順的機會了。”侄兒不以爲然地解釋,與他的論調一個模樣。
見他們如此統一看法,我倒懷疑自己太過婦人之仁,比不得他們在朝政上爭鬥的人心思狠絕,行事果斷。
侄兒看了我一眼,又道:“小姑姑,您還記得麼?阿瑪說過,羅卜藏丹津罪無可恕,絕不饒他。這些行軍攻城的策略亦是皇上首肯的,您還有什麼擔憂的呢?”
“只是看著他一日之內將幾千人殺盡,我覺得有些恐懼。”我握緊了拳,喃喃說道。
“姑姑,這是武官不可避免的命運,您必須面對。”侄兒定定的看著我,指出問題的實質。
“我知道,所以才更害怕,”我擡起頭,恍惚的看著遠處,輕聲說道,“等青海大捷,你阿瑪回京陛見,我定央他辭了官職。”
侄兒笑了笑,道:“到時小姑姑自去跟阿瑪說好了。”
我回以微笑,沉默著離開了養心殿。
注:
一.《清實錄·世宗實錄》雍正元年十一月丙戌、丁亥、癸已條。
二.《清實錄·世宗實錄》雍正元年十一月乙亥條。西寧原屬甘肅省,甘州即張掖,(甘肅省安肅道有布隆吉城。
青海有布隆吉爾河、布隆吉爾泊,根據撫遠大將軍奏摺,言此地“四圍皆厄魯特”。《清稗類鈔》稱布隆吉爾指甘肅省安肅道布隆吉城,但鑑於此書錯誤頗多,此處存疑。)。
巴塘、裡塘即今四川省巴塘縣、裡塘縣,這兩個地方原屬雲南麗江府,經川陝總督上奏,康熙末年歸入四川省。乂木多即察木多,後更名昌都。
三.《清實錄·世宗實錄》雍正元年十一月甲辰條。
四.《清實錄·世宗實錄》雍正元年十二月丁卯條,“上御太和殿,……命文華殿大學士嵩祝爲正使,禮部右侍郎三泰爲副使,持節冊封貴妃,冊文曰:
‘朕惟起化璇闈,爰賴贊襄之職,協宣坤教,允推淑慎之賢,聿考彝章,式崇位序。諮爾妃**,篤生令族,丕著芳聲,賦質溫良,持躬端肅。凜箴於圖史,克勤克儉,表儀範於珩璜,有典有則。曾仰承皇太后慈諭,以冊寶封爾爲貴妃。爾其時懷衹,敬承慶澤之方新,益懋柔嘉,衍鴻庥於有永。敬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