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二年三月二十日事)
是年三月,既是皇帝一甲子大壽,亦是他母妃德妃娘娘的生辰一.。
這日一早,我至書齋與他清點了要送往永和宮的賀壽禮。
收拾停當,他走到桌前提筆寫了一份禮單,我湊過去瞧了兩眼,見單子上簡單列著禮物名稱、數量,不由得開口說:“這么平淡的單子,一點兒也不喜慶。”
放下筆,他淡淡的看著我,問:“你覺得應該怎樣?”
心里一驚,聽他淡漠的語氣里隱隱透出一絲不耐煩,我暗暗責怪自己多管閑事,臉上勉強扯了個笑臉,討好著說:“沒覺得怎樣,這樣就很好。爺的字好,禮單也好,呵呵呵……”
他冷哼一聲,藏起不經意出現的嘲笑表情,將筆遞到我面前,命令道:“你來寫。”
驚訝的睜大眼指著自己,“爺讓我來寫?”抬眼見他表情認真,看不出一點玩笑的樣子,我無法,復問道,“隨我怎么寫?”
他將毛筆晃了晃,愈加不耐煩地說:“隨你怎么寫,最多我不喜歡把單子撕了再寫。”
我緊咬著唇,壓抑住心里的怒氣,接過筆,我冷冷的說道:“素馨不會寫大字,封面的‘禮單’二字實在寫不了。”
“是不會寫還是寫得難看?”他戲謔的扯出一抹笑容,反問道。
“是寫得難看,丟不起這個人。”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不甘心的承認。
“好,‘禮單’二字你不必寫,其它的你寫上。”他將清單丟到我面前,自去撫琴喝茶。
我看著他一派逍遙,嘴上抱怨了幾句才開始謄寫。
半個時辰后,他慢悠悠的晃回書房,進來便問:“寫完沒有?”
我將寫好的禮單放到他手中,等待著,認同抑或撕碎。
“不過就是一個禮單,弄得詩、字、畫都有,又沒人看……”他拿著我那份禮單,不停數落。
瞅了瞅禮單大紅色的封面,我隨手用淡墨畫了幾筆云間蒼松的樣子,又附上“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二.”的娟秀行書,單子里也在相應的位置上添加了隱喻福壽的花草、詞句。
“這不過是個心意,沒人看有什么要緊,又不是做給旁人看的。”我不以為然地說道。
他將視線移到我臉上,我倒退一步,喃喃解釋:“我是說我自己,不是說爺……”
見他面色不豫,我伸手欲拿回單子,自己撕了了事,不勞他動手。
他將單子輕輕向上一抬,避過了我的索要,“將就著用了。”他若無其事的說著。
我好笑他言不由衷的舉動,也不多言,略作準備,便與大福金、李姐姐一道進了宮。
一年里,唯有母妃壽辰及過年,他才得入內廷拜見永和宮,可我卻未能從他平淡的臉上找到一絲期盼向往的神情。
永和宮,還是如常的淡然,與他一樣,在其臉上找不到一絲可以稱得上喜悅或欣慰的表情。
他恭謹奉上禮單,領著我們說了些賀壽的吉利話。
隨侍的常在接過禮單,行至德妃身邊,輕聲念了起來:
“千秋洋鏡兩架,自鳴鐘一架,碧玉屏一架,……珊瑚九百六十四,黑楠木念珠等一十九,……皮裘一十九,羽緞一十九,川錦一十九,多啰尼一十九,……沉香四十二,白檀四十二,……白玉觀音一尊。”
德妃神態雍容的緩慢伸出手,接過禮單略看了一眼,又交還常在。
打開禮盒,常在睜大眼,驚奇的道:“娘娘快看看這尊白玉觀音像誰?”
抬眼看了看,德妃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沒有回答常在的問題。
李姐姐站起身,來到德妃身邊,指著玉觀音,笑說道:“這是照著母妃的樣貌做的。母妃和善慈祥,正像這觀音一樣,叫人敬仰呢。”
對于李姐姐的逾制,無人指責。想起秋蟬說的話:府里和碩格格的稱號是李姐姐央了永和宮求來的……
我低頭暗暗笑了起來,這真是難得一見的場景呢。抬眼瞧見他看向這邊,我慌忙收起臉上的自得,扯出溫柔傾聽的模樣。他看透我偽裝似的輕輕哼了一聲,嘴角揚起一抹嘲笑。
只許你假裝事不關己,就不許我扮個賢良淑德的好兒媳么?我不再理會他的舉動,專心聽起李姐姐的言語。
德妃端起茶盞飲了一口,微笑說道:“真是費心了。”
如果是我額娘收到這個禮物,一定高興得抱著我笑個不停。看著德妃波瀾不驚的面容,我突然覺得很憋悶。
“還有呢,”打開禮盒,李姐姐把壽禮一一呈獻至德妃面前,她又拿起三寸長短的一個精致琺瑯彩西洋瓶介紹道,“這是西洋的玫瑰露……”說著見她倒出一些,在德妃手上輕拭了一下,立即滿屋芬芳。
“嗯,果然與我們平日里用的大不一樣。”德妃展開笑顏,點頭稱贊。
我默不作聲,聽著李姐姐不停的說著奉承話,心里卻有些不受用。我大哥哥新補了廣西按察使,我特意央他從廣州弄來的稀奇西洋物品作壽禮,怎的倒叫她邀了功去。
心里暗自抱怨,耳里傳來永和宮的贊語:“曉梅為四阿哥生育一兒一女,甚為孝順,你們可要學學。”
我與嫡福金諾諾答應下來,李姐姐難掩臉上的自得神情,嘴上卻說道:“如今,府上就等著素馨妹妹的好消息呢。”
永和宮微笑看著我,我慌忙低下頭,裝作害羞的樣子,心里反感起這樣溜須拍馬,沒有止境的談話。
一眾人正說著話,殿外太監稟報道:“十四貝子,十四貝子福金,十四貝子側福金到。”
永和宮歡喜的明亮了眼,身子微微前傾,急切吩咐道:“快讓十四阿哥進來。”
他僵了僵,一瞬間又恢復了冷漠,云淡風清的坐在那里,一副與己無關的樣子。
我一陣驚訝,暗自思忖他與十四阿哥雖為同母所生,也未見得有什么深厚感情,至少在他那邊,只有疏遠的淡漠。
“額娘大壽,胤禎恭祝額娘福如東海,壽過南山。”十四阿哥領著福金們歡喜的說著賀詞,一面將壽禮交給身旁的常在。
永和宮笑吟吟的將他招至身邊,疼愛的撫著他的發,那眼神,好似看一個未長大的孩子。
她柔聲責備:“風風火火的闖進來,也不看著你四哥在。”
十四阿哥露出孩子般直率的笑容,辯解道:“胤禎一高興就忘了。現下補上。”
說著就走到他面前行禮,說道:“見過四哥,見過福金。”一旁的十四貝子福金、側福金也依次行了禮。
大家虛禮半天,方才坐定。
初次見十四阿哥,我禁不住好奇的打量,見他二十五歲上下年紀,說話直率,臉上總洋溢著笑容。我想,永和宮明顯的偏愛,許是有原因的。十四阿哥的率直,應該是每日面對虛偽人情而不得不微笑以對的永和宮最好的安慰。
我淡淡的想著,面對權利的紛爭,誰人的笑顏是他的安慰……
十四阿哥開朗的言談,逗得永和宮笑聲連連,他微笑應和著,那樣的融洽,始終覺得有些虛假。
我拿著帕子掩嘴陪笑,身子卻往后挪了挪,努力拉出一個距離,遠離了他們之間的虛偽。
不多會兒,十四阿哥出聲邀他:“四哥,一會一塊去皇阿瑪那兒請安去。我還約著九哥、十哥他們呢。”
他撫著拇指上的白玉板指,淡淡的回答:“我一早已經去過了。”
“是么,”十四笑了笑,回首對永和宮說道,“額娘,胤禎現下去皇阿瑪那兒請安,改日再來跟額娘說話兒。”
德妃撫著他的臉,笑著說道:“去吧,你在宮里住著還怕沒工夫來么。出去可要規矩些,別毛毛躁躁的。”
十四答應下來,攜了福金們離開了永和宮。見著后宮各主位陸續來給德妃賀壽,殿內宮女、太監忙得手忙腳亂,我們唯恐德妃有所不便,也順勢告辭回了府。
注:
一.康熙生日為三月十八日(是年康熙六十歲),永和宮德妃生日為三月二十日(是年德妃五十三歲),特注。
二.語出自《詩經·小雅·天保》。
“天保定爾,亦孔之固。俾爾單厚,何福不除?俾爾多益,以莫不庶。
天保定爾,俾爾戩穀。罄無不宜,受天百祿。降爾遐福,維日不足。
天保定爾,以莫不興。如山如阜,如岡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吉蠲為饎,是用孝享。禴祠烝嘗,于公先王。君曰:卜爾,萬壽無疆。
神之吊矣,詒爾多福。民之質矣,日用飲食。群黎百姓,遍為爾德。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