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年十月事)
這日天氣大好,雖不能出府玩耍,我也領著丫環們在院子里踢毽兒,一屋子人歡笑、喊叫正鬧得不成樣子,忽瞧見蘇培盛也不等通傳便急急跑進院內。
我把毽兒交給身旁的小丫環,接過婆子遞過來的濕帕拭了拭手上灰塵。秋蟬奉上茶盞,我慢悠悠飲了一口茶,笑著問他:“你今兒來得倒大早,未知有什么緊要事?”
蘇培盛匆匆給我請了安,神色不安地焦急說道:“側福金,趕緊收拾收拾,爺那邊急請呢。”
暗暗吃驚他臉上的慌亂表情,呆愣片刻才回過神來,匆忙撇下眾人回屋更了衣。
不到一盞茶功夫,我收拾妥當出了內室,向在室外等候的蘇培盛問道:“可是出什么事了?”
蘇培盛面露驚訝回望我,反問:“側福金不知么?”一面催著我急急趕路,他一面喃喃說道:“出了大事了一.,搞不好要興大獄!”
“興大獄?!”我唬了一跳,吃驚重復。這陣子朝堂上風云變化,太子與八爺一黨爭斗得分外厲害,我在王府內院怎知曉每日有何事發生?
“據說戴名世與門人書信私自議論大清皇位的正統性,其文集《南山集》內語多狂亂,皇帝那里震怒無比呢。”蘇培盛見我一副不解的樣子,補充說道。
“戴名世?他可是江南的大學問家,他的集子我都看過,并未有……”我忽的止住說話,心里隱隱不安起來,文字之獄,豈是一言兩語說得清的。
說話間,走到書齋外,蘇培盛壓低聲,輕聲道:“側福金忍著點,爺正氣著呢。”
“慢著……”蘇培盛你倒是把事情給我說清楚,這朝堂上的文字案跟我有何關系,我還一頭霧水不明所以。
無奈跨進屋里,抬頭迎上他的一張冷臉,不等我說話,他劈頭就來一句:“你怎么管理府中事務的!?”
從未見過他如此生氣,我聽著室內回蕩的低沉聲音,不由打了個冷顫,倒退一步。
環顧四周,見得嫡福金、李姐姐等家眷都在一旁低著頭不敢出聲,仿佛懼怕他脾氣的樣子。
“我……”腦中轟然,一時間覺得面子下不去,我開口正欲分辨,卻看見他飛快的掃了我一眼,好像警告我:不要爭辯。
我才勉強把反駁的言語吞進肚里,絞著手中的帕子垂首聽他繼續責難:“府中怎會還有《南山集》這樣大逆不道的書籍在?你不知曉戴名世的事么?”
鎮定了心神,我淡淡回答:“這是素馨的疏忽,請爺責罰。”原以為自己夠堅強,我緊咬嘴唇,不讓淚流,可聲音的顫抖出賣了我努力偽裝的堅強。
額因姐格格見我一人受責,心里過意不去,小聲解釋:“側福金只是……”她低頭想了想,正欲接著說話,聽見嫡福金在一旁勸道:“爺就原諒妹妹此次疏忽……”
他打斷大福金的話,冷冷說道:“這也是你的疏忽。如今外面查得這樣緊,怎的還讓這本書進了府。”
好沒道理,這樣也能責怪大福金。我瞪視地面,不滿地聽著他冰冷的話語。
大福金面色平淡接受了他的無理指責,臉上看不出一絲可以稱為不滿的情緒。
我握緊拳頭,努力維持平靜的表情。內心翻江倒海般反復思索:是誰,那日是誰薦了這本書給我,我翻了翻,便扔在角落,遺忘它的存在……
也是我的疏忽,朝堂的邸抄,我未加留意,拿在手中也只略看幾眼,那日恍惚看到《南山集》的字樣。
不禁疑問:這里不是與世無爭的王府內院么?為何還要時刻警醒關注朝廷發生事件,以防別有用心的人加以利用?
目光掃過四周各色人物的表演,或高高在上、暗自慶幸事不關己;或面上流露出真誠的擔心,卻小心謹慎不敢出聲得罪人;又或洋洋得意、妄想落井下石。
我不屑地冷哼一聲,低著頭,聽著,承受著種種不應由我承受的非難。
不知曉自己如何跌跌撞撞的回了屋,不想聽也不想看周遭人掛著面具傾力演出,我揚起一抹蒼白的微笑,淡淡對秋蟬說:“下去吧,我沒事。”
“主子……”秋蟬欲言又止的擔心,我知道,好孩子,我會記住你今日為我的擔心,只是,此刻,我很累,“我想一個人待一下,不要讓人打擾。”我吩咐下來,不等她的回答,關緊了格門。
努力克制的淚水再也止不住……
不恨他的責罵,因了這樣的疏忽,可能把他,這個如履薄冰的謹慎皇子推向失去皇帝歡心的無望深淵。
我憤恨的,是那些個落井下石的自得小人;更氣憤,明明是別人的錯誤,卻要我承擔私藏集子的罪名!
只需略加提點,便可完全避免的紕漏,弄到這個地步。所幸未出什么亂子,若讓外人知曉府中有這等事情,上奏到皇帝處,會否令眾人認為他與戴名世私相往來?
不敢想象這樣的如果……“是我太寬縱下人,才讓她們覺得我是個好欺的主兒!這樣下三爛的陷害手段,難道不考慮整個王府的前程?!”我恨恨地自語。
原認為和善待人,熱絡主仆情誼,誰料想這些欺軟怕硬的主兒,一出錯,連個下人也湊熱鬧似的搬弄起是非來。是我太在乎,是我妄想眾人和美生活,像家人一樣親熱。
而這,還只是開始……
“不要在乎……”想起阿瑪臨別時說的話,好容易止住的眼淚又奪眶而出,“阿瑪!”我嚶嚶抽泣,想阿瑪、想額娘、想哥哥姐姐們,家里的溫馨,如今只能在黑暗無人的屋里回憶。
“好想回家……”伏在床上低泣,壓抑著的聲音的身子不停顫抖。
哭到喉嚨發啞,濕了的枕頭,承載不了我委屈的淚。
明日,明日起,我一定不再哭泣。
注:
一.指康熙五十年十月《南山集》案。
即左都御史趙申喬疏參戴名世“前為諸生時,私刻文集,語多狂悖”。戴名世為八貝勒胤禩老師何焯好友。《永憲錄》稱,此案由太子“摘其語進之,申喬遂起此獄”,未知是否屬實,待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