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元年十月二日-十月三十日事)
西邊形勢緊急, 十月初,二哥剛至西寧,羅卜藏丹津趁大軍尚未集結的空隙率兵入寇, 一時間連破諸堡。一.
“只見撫遠大將軍率了左右數十人, 按坐城樓不動, 羅卜藏丹津暗自一驚, 心下想道:恐有伏兵!竟引兵退去。”劉希文繪聲繪色的描述聽來的戰況, 好似親歷一般。
我笑出聲,打趣道:“我二哥哥還要拿把羽扇唱空城計不成。”
此刻雖然這般輕松的說話,心里卻滿是擔心。西南戰線兵丁尚未調齊, 羅卜藏丹津揮兵若破了西寧城,后果不堪設想, 也虧得哥哥的鎮定才解了此圍。
心念著后續戰況, 我開口說道:“劉希文, 我要知道戰況,你怎么光給我說書。”
“主子, ”紅鸞好笑的說,“劉希文這樣說話是為了逗您開心呢。”
微微笑了笑,知曉他二人一心為我著想,不欲我憂心傷神,我柔聲道:“我哪里會不知道, 只是他這樣說法, 不曉得要說到什么時候。”
“行了, ”我回首對劉希文說道, “把邸抄拿給我看便可, 你也不用在這里賣力說書了。”
紅鸞與劉希文互看一眼,我見二人吞吞吐吐, 似有隱衷的樣子,忙問:“怎么了?”
“主子,”紅鸞為難的開口,“皇上不讓您看關于西南戰事的邸抄……”
“有這樣的事?”我沉下眼,吩咐道,“劉希文,去找件干凈的太監衣裳來,我自去問他。”
“主子!”他二人齊齊跪了下來,勸道,“主子,您就饒了奴才吧。”
我不理會旁人的勸阻,仍舊堅持著前往養心殿見他的主意。
“主子,今時不比往日,先皇帝殯天那陣子宮里亂作一團也就不說了,現下宮里人眼睛齊刷刷的盯著,您這樣過去,出個什么事兒,奴才們擔當不起啊。”紅鸞拉著我說道。
“我換了太監的衣服,裝作劉希文的樣子,誰人知曉?”我揮揮手,反問道。
“主子,永壽宮的大太監,誰不認識,去別地兒紅鸞不敢妄下斷言,但是您要去的是養心殿。”
頹廢的坐下來,忽的有些憎恨這不自由的身份,我負氣道:“我這個貴妃還不如一個答應、常在自由。”
“主子,您這話皇上聽見怕是要生氣的。”紅鸞慌忙止住我不敬的話語,回首看了一眼,卻突的變了臉色。
“什么話?”我驚訝的抬起頭尋聲望去,見他徑直入了內殿。
“皇上吉祥,奴才給皇上請安。”紅鸞、劉希文急急跪下行禮。
我看向他,緩緩起身福了福,心懷芥蒂的淡淡說道:“給皇上請安。”
紅鸞二人退下后,他坐到炕上,笑著說:“怎么來你這里連杯茶也討不到。”
我冷哼一聲,語氣頗為沖撞:“連個邸抄都不讓看,誰知道皇上喜歡喝什么茶。”
他未介意我賭氣說話,好笑的說:“怎么朕喝什么茶還要看邸抄才知道的?”
“好了、好了,”他將我拉到身邊,撫著我的臉勸道,“小心眼兒,不讓你看邸抄是怕你擔心。成天胡思亂想的,身子怎會好起來?”
五月的那場變故,我身體恢復得異常緩慢,眼看著天氣漸冷,他愈發擔心起來,成天使喚醫家看視。
我沉默著不作聲,他有些心急,又說道:“不要生悶氣了,朕好不容易才得點空閑過來陪你用膳……”
話未說完,殿外便有太監來報,青海軍情的折子到。
斂了神情,喚來太監呈上折子,他細讀了起來。我揮手打發了呈送折子的小太監,憂心前線戰況,又不敢逾越看朝臣的折子,只得在一旁干著急。
“地圖。”他輕聲吩咐,我忙進書房拿了地圖出來。將圖在桌面才展開,便見他的目光在圖上反復巡視,一面低喃道:“鎮海堡……”
“這里,湟中附近。”我指了指圖上鎮海堡的位置,他點點頭,我心急追問道,“怎么了?這里絕對不能失守。”
他抬起眼,饒有趣味的反問:“為何?”
“鎮海堡靠近西寧,位置險要,是歷代兵家必爭之地,一旦失守西寧城險矣。”我未發現他眼中的玩味,認真的指著圖上的青海湖,說道,“鎮海堡是至青海湖必經之路,西寧一路只有經由此地才能攻入青海,圍剿羅卜藏丹津。”
他笑出聲來,我才驚覺自己的失言,慌忙低下頭輕聲解釋:“我每日都在看甘肅、四川、青海各省的地圖,故而認得,再加上以前聽二哥講過一些各省的事兒……”
輕輕搖了搖頭,他撫著我的發,無奈我不自覺地擔憂。“不讓劉希文他們告訴你戰況,怕是止不了你成天想這些。”頓了頓,他嘆氣道,“今兒起你要看邸抄便看吧,只一點要答應我,注意休息,知道么?”
我點點頭答應下來,復又問:“鎮海堡一役結果如何?”
“雖被厄魯特兵二千并番賊一千余人圍困六晝夜,經你二哥令人往救,成功解圍,還殺敵六百人,又一并擒獲了從前叛歸羅卜藏丹津的多巴囊素。二.”
聽他如此陳述,我松了一口氣,想著西寧的險峻形勢,嘴上憤憤說道:“羅卜藏丹津不過是個小小的青海親王,竟敢這樣放肆圍攻我西寧城!”
他冷了眼看著手中的折子,沒有言語。
心里脾氣上來,我不禁說道:“若我是個男兒身,便能與二哥一道了。”
“我倒慶幸你是個女孩兒……”我抬頭看向忽然開口的他,感覺他的話語尚未說完,卻停了下來。
我隱去對他話語的猜測,平淡了語氣說道:“來這半日還未用膳呢,馨兒為皇上傳膳吧。”
他拉住我的手,急切問道:“馨兒,你知道我想說什么么?”
輕輕點了點頭,我淡淡回答:“知道。馨兒現在要慶幸自己是個女兒身了。”
低頭不看他望向我洋溢出的滿臉笑意,心里默念:我若是男兒身,他如何能容得下我的家族?只有能夠掌控的女子,他才……他才會放心,不是么?
如此過了數日,青海戰事卻無半點進展,他耐不住脾氣,扯了良妃喪事奢侈的舊事對廉親王一頓責罵三.。
面對羅卜藏丹津的逼人氣焰,二哥哥只是防御,敵人圍困一處,便發兵救之。我暗暗著急起來,心念著今日是他繼位的第一次大壽,可他期待的壽禮卻是無望了。
“主子,蘇主事過來傳話說,皇上著停止萬壽節朝賀、筵宴,此刻剛從懋勤殿閱卷回來呢。四.”
“定了今年的進士了?”我問出聲來,又好笑著說道,“我是糊涂了,你哪里能知道。”
劉希文嘿嘿笑了兩聲,道:“能中的想著都是有身份人家的子弟。”
我沉下臉,斥責道:“劉希文,這種話你在我面前玩笑便罷了,出了這個屋再不許胡說。”
劉希文慌了神,急忙說:“主子恕罪,奴才方才在外面聽人如此說,一時間昏了頭。”
“這種話非但不能說,就是聽也不行。下次見著再有人說這樣的閑話,立即告訴我,這宮里的人,不狠力治治是不行的。”
“奴才記下了。”被我一頓教訓的劉希文收斂玩笑神態,老老實實的應承下來。
“旁人說什么你也跟著起哄,”我責怪的看了劉希文一眼,緩和了語氣道,“以前我阿瑪任湖廣巡撫時,那些個不中式子還不是說我哥哥是通過賄賂中舉的。沒有真憑實據就信口胡言,實在不該。”
紅鸞聽我如此說,開口笑道:“那些失意式子若與主子哥哥比上一比文章,便高下立見了。”
我笑著說:“哪里用與我二哥比,就是我家熙兒,那些人也未必比得過。他們只看著熙兒是個十多歲的孩子,怎料想卻中了進士。殊不知,學問這個東西,還是講究些天賦的,他們只知道死看書,有什么用。”
換上素服,我不好意思對他二人道:“看我怎么把康熙年間的舊事搬出來與你們說,炫耀一樣。出了這屋,我再不說的。”
紅鸞笑著為我整了整衣飾上的褶皺。
“發髻未亂吧?”我對著百花洋鏡又照了照,問道。
紅鸞搖搖頭,我才搭著她的手,出了永壽宮至養心殿給他賀壽。
行至殿外,見蘇培盛朝殿內努努嘴,壓低了聲音道:“正火著呢,方才皇后她們來都是冷著臉的。”
我點點頭,留了紅鸞在殿外伺候,我輕提起裙角,跨了進去。
緩緩走近他身邊,見他專心致志的閱著折子,我只在一旁看他,靜靜的不想打擾他的沉思。
“進養心門的時候都看見了,怎么不說話。”他仍舊看著手中的折子,開口說道。
我淡淡的問:“你要聽我說福如東海,壽過南山的賀壽話么?”
“不想。”他頭也不抬,干脆的否定。我笑了笑,道:“所以我不出聲。”
“惠兒呢?”他又問道,眼睛快速瀏覽著奏折。
“一會便過來,不知道他在搗鼓些什么。”聽我如此回答,他不再說話。站在大殿里,風吹過時覺得有些冷,我低頭搓了搓凍紅的雙手。
“怎么不拿手爐就出來?”抬眼見他放下手中的筆,看著我問道。
我好笑的答道:“哪有人初冬天氣就帶著手爐的。”
他朝我招招手,我行至他身邊,將手交給他。“冷成這樣!”他暗了眼,拿了幾本折子,拉著我進了內殿,又命小太監加了炭火。
“不用這么麻煩。等惠兒來給你賀壽我便回去了,不過就是一會兒。”我輕聲阻止那太監的舉動。
“陪朕用膳。”他邊說著又看起了折子。這么晚了還未用膳,今日是他生辰啊,我一陣心痛,卻只能安靜的坐在旁邊陪著操勞國事的他。
啪的一聲,他氣憤地將折子扔到地上,暴躁的說:“防守、防守,只有防守!什么時候才能出兵進剿青海番賊!”
我起身拾起折子,勸道:“各處調動的兵馬尚未集結,怎能輕易進攻。”
“眼看就要大雪封山,還怎么打仗?若又耗上兩、三個月,哪有這么許多糧餉!”他冷了眼,又道,“為何你二哥到現在還未條奏進剿事宜?!”
我沉吟片刻,輕聲解釋:“二哥他才至西寧,羅卜藏丹津便不斷來襲,再加上各處兵馬正在集結,西寧危機未解,何談進剿呢?”
咚的一聲,他的拳頭狠狠打在桌上,我急道:“你要發脾氣便發,怎么又拿自己出氣!”
我說著拿起一頁用勁撕得粉碎,看向他反問道:“解氣了吧?”
他推開我,狂躁的責問:“素馨!你竟敢撕毀朝臣的折子!你……”他仔細看了看碎片,又失了怒意,“是空白的?”
我笑道:“哪里敢撕大臣們的奏折,我還怕你將我推出午門立斬呢。”
“不許胡說!”他冷著眼阻止我的言語。“我擔心你氣壞身子,才想法子逗逗你么……”我輕聲解釋。
他緩下脾氣,靠在我肩上,輕聲說:“再不要這樣做,我怕控制不住脾氣,我不想傷你,知道么。”
“恩,知道了。”我看著他,道:“胤禛,我突然想起,年初哥哥回京的時候,聽他說擔心青海有事,已預買米數萬石。所以軍糧應該沒有太大問題,只要再儲備些便足夠了。”
“是么,怎么沒聽他說起?”他疑惑的反問,不太相信我的說。
我笑了笑,道:“這些不過是哥哥的顧慮,年初時你那么忙,他怎會說這些還未發生的事兒讓你擔心。”
“這樣便好了……”他點點頭,和緩了臉上的急躁神色。
“至于軍餉,能不能開征火耗……”我想著另一個棘手的問題,建議道。
“絕對不可以!”他面色陰沉看著我,一臉的不悅。
“啊,”我抖了抖,慌忙解釋,“我只想著這個是最快籌措軍餉的方法,沒有想到會加重百姓的負擔……”
“不要再提增加火耗的事。軍餉我自會動用庫存。”他緩下冰冷的眼神,輕聲說道。
“夠么?不如把后宮嬪妃的月例也縮減了吧,我們也用不了那么許多。”
“杯水車薪。”他淡淡的說,失了方才的脾氣。
我聽著他的話默默的不再言語。“傻孩子,”他撫著我的發,道,“在怪我剛才的冰冷說話么?”
“不敢。”我開口說道。
“明明就有,還說‘不敢’,眼眶都紅了。”他笑出聲來,輕輕吻著我的眼,道,“加征火耗會激起反抗的,萬萬不可在這上面打主意。”
“再有朝政上的事兒,你知道有這么回事便罷了,萬不可插手其中,若亂了這干政的規矩,旁人容不得你,知道么?”他壓低了聲音,輕輕告誡我的逾越,我點頭應承下來,暗自心驚自己走得太遠,幾乎回不了頭。
“皇阿瑪!”福惠歡快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慌忙離開他的懷抱。
他看著一路跑進來的福惠,柔聲責怪:“沒有規矩,進來也不叫太監通傳。”
小阿哥笑著說:“惠兒想給阿瑪送壽禮,太心急了。”說著便見福惠跪下行了大禮,說了恭賀的吉利話后奉上一卷畫軸。
我與他展開來看,畫的是他的戎裝像,又聽福惠解釋道:“這是惠兒請如意館的西洋人畫的,背景是青海的景色,惠兒祝阿瑪青海大捷。”
我與他對視一眼,笑道:“這個壽禮倒是別致,只怕不是惠兒想出來的吧,又去麻煩熙兒了,是不是?”
福惠睜大眼看向我,復又低下頭,嘟著嘴道:“這樣都被額娘看出來。”
他抱起福惠,寵溺的說:“惠兒有這份心意便夠了,阿瑪還差那些金銀器物么。”
福惠環著他的脖子,撒嬌著說:“那阿瑪也親親惠兒,像方才親額娘一樣。”
我滿臉通紅的見他笑了起來,慌忙轉了話題,問道:“是如意館的哪個西洋人畫的?雖形似我國家的畫法,卻又有西洋的繪畫技巧在。”
“馨兒也知道西洋的繪畫么?”他將目光從畫作上移開,笑著問我。
“談不上知道,只是我大哥哥有些個西洋人的朋友,間或見過他們的畫。”一番解釋,我又欣賞起畫作。
“阿瑪、額娘,這個圖是西洋人郎世寧畫的,他說還有幅瑞午圖要獻給阿瑪呢。”
“是么,”他笑了起來,道,“我倒要見見繪我青海大捷的這個西洋人。”
注:
一.詳見《清史稿》相關。
二.《清實錄·世宗實錄》雍正元年十月癸酉條。
三.《清實錄·世宗實錄》雍正元年十月丁卯條。
四.《清實錄·世宗實錄》雍正元年十月丙子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