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元年五月初九-初十日事)
大行皇帝移奉山陵后, 宮里一片死寂,人人臉上彌漫著不知所措的神情。
他,只是沉默, 不提圈禁十四貝子的事。
二哥哥四月中旬回陜辦理總督事務后, 憂心哥哥樹敵太多, 我在宮里愈發安靜小心的生活。
那日, 攜了福惠至永和宮太后處請安, 太監才進內殿通傳,聽得他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我對他微微笑了笑, 感念這樣的巧合,雖不能多言, 卻也算見上一面了。
福惠開心的睜大眼睛看向他, 掙扎著就想跑過去。我低下頭, 輕聲阻止:“六十阿哥,在皇太后寢宮不可沒有規矩。”
本不想福惠見著他母子二人的爭吵, 因內監已傳話,無法擅自離去,我只得隨他入了內殿。
跨進內殿,見他勉強扯了個笑容應付太后臉上的冷漠,而后恭謹說道:“兒臣給皇額娘請安, 額娘吉祥。”
心里暗自嘆息, 今兒不知又要上演什么劇目, 斂了擔憂的神色, 我跟在他身后, 跪下磕頭:“臣妾給皇太后請安,太后萬福金安。”
“六十給皇祖母請安, 愿皇祖母福壽無疆。”福惠奶聲奶氣的說著祝賀吉祥的話。看著小阿哥認真請安的可愛模樣,我微微露出柔和的笑容。
太后冷淡的揮了揮手,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一眾人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站起身。
福惠局促不安的躲在我身旁,太后疏遠、漠然的態度讓小阿哥不敢表現出孩童的玩性、天真,更不敢太過親近太后。
才站定,他便開口說:“皇額娘,奉先皇御容敬供于壽皇殿的事兒。”
“這些事兒,皇帝做主便可,與我有何可說。”太后端起茶盞,輕茗了一口,道。
“關于加封怡親王子弘昌為固山貝子的事兒……”他深吸一口氣,努力維持平淡的語氣。我的心緊了起來,這對母子又要開始了么?
“皇帝自個兒看著辦吧。”太后冷淡的吐出這幾個字后便不再說話。
“是。”他握緊了拳,又道,“額娘,山陵之事已畢,恭上皇太后冊寶的事兒……”
“知道了。”太后固執的別過頭,不愿多談這個話題。
他拼命隱忍太后的言而無信,卻聽太后開口說道:“朝政上的事兒,我婦人家本不該多言,只是——”雖然對著他說話,太后卻淡淡的掃了我一眼,“皇帝,你為何自家親兄弟不重用,反用些外人呢?”
在這座吞噬人心的冷漠宮殿中,我僵直了身子動彈不得。腦中轟然作響,我握著方帕的手慢慢收緊,小指上的玉質指甲套碰著掌心,一片冰冷。
擔憂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太過矚目的我的家族未能避開眾人的忌恨,只是他兄弟二人的交惡,與我家何干?難道朝堂上的紛爭,是我存在的緣故么?
心里很是委屈,卻不敢開口分辯半句,只能垂首立于太后面前,表情恭敬的聽著沒道理的訓話。
“皇額娘……”他看向太后,緊抿著嘴說道,“親兄弟不當兒臣是兄弟,如何能重用?!”
太后聽他反駁,亦來了脾氣,抬高了聲音反問道:“胤禎那孩子不懂事,皇帝不能讓讓么?”
“皇額娘,是‘允禵’。”他冷冷的糾正。
“好,允禵。皇帝將親兄弟圈在景陵,是何意思?”太后瞪著他,終于將心中糾結的事兒問出來。
太后的言談一直在十四貝子身上打轉,他終于壓抑不住脾氣,憤恨的說:“額娘不愿受太后尊號,兒臣亦不愿厚待十四弟!”
“皇帝這是在威脅我?皇帝以為我會對一個犯下殺父大罪的人退讓么?”太后憤而起身,直視他的眼。
福惠驚恐的睜大眼睛聽著二人對話,我慌忙捂住小阿哥的耳,不愿讓他再多聽一句這樣可怕的話語。
“你怕什么?”太后冷冷的看著我的舉動,諷刺道,“你害怕六十阿哥知道了會瞧不起他阿瑪?”
“太后……”我不斷哀求,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
努力維持的最后一絲理智在太后這句言語說出口后蕩然無存,他面色冰冷的看著太后,反問道:“額娘,六十不是您的孫兒么?您怎能在小孩兒面前說出這樣殘酷的話?!”
“皇帝敢做不敢當?整個紫禁城的人都知道了!皇帝還怕人說?!”太后悲憤的哭訴,流下的淚化開了臉上的容妝,讓她的表情亦變成遙遠的模糊。
“大行皇帝,臣妾對不起您,臣妾無顏面再見您,臣妾此刻唯求能與您同赴黃泉。”耳中傳來鬧哄哄的話語,已經不新鮮的說詞,我卻想著過去悠閑平靜的園居生活。
“皇額娘,您若執意如此,兒臣在這里跟您保證,十四、您宮中的所有人、那些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太妃們通通殉葬!”寒冷了雙眼,他不再是孝順的兒子,他,只是一個帝王,冷酷無情的帝王。
太后氣急,無法反駁他的話,只能恨恨地瞪著他。
收回片刻的走神,我慌忙上前對他額娘解釋:“太后,皇上脾氣急躁,口不擇言,您千萬別放在心上。”
皇太后被他氣得不輕,不耐煩我的勸解,見我上前說話,一把將我推開欲與他再作爭論,哪知我腳下花盆底踩不住光滑的地面,被太后突的一推,站立不穩,向后重重摔了下去。
腹中劇痛,我吃疼的恍惚了神情,眼前是他將我抱起入懷中的模糊身影,緩緩抬頭,看見福惠,看見太后,看見殿內伺候的宮女、太監們都圍了過來,只是太過凌亂,唯聽見耳邊傳來的他焦急的聲音。
“馨兒!太醫!傳太醫過來!”他一面喚著我的名,一面瘋狂的大喊,很想告訴他:不要擔心的話語,無奈力不從心,只能淡淡的扯了一抹蒼白的笑安慰他的擔心。
一股暖流從指尖緩緩流逝,無邊的黑暗襲來,我看見他的臉越來越遙遠……
微微睜開眼,發現已經回到了我的寢宮。發現他守在床邊,我輕輕開口,疑惑的問:“怎的到我永壽宮來了?不是……”
疼痛泛濫,我難受的皺起眉,視線轉至腹部的時候,驚覺小腹已然平坦。
我忽的坐起身,慌亂的說:“沛兒?沛兒呢?!”
“馨!”他不答我的話,緊緊擁著我不斷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崩潰得不知所言,我緊抓著他的衣袖,大聲問道:“怎么會這樣?告訴我,怎么會這樣!”
“是我的錯,我不該與額娘爭吵,全都是我的錯……馨,你小產昏過去,沛兒生下來就……”他的哀傷,我看得有些麻木,是在責怪他么?不知道,只是那陣揪心的難受,讓我無法再對他說什么。
能怪誰,他母子二人的固執?還是皇權至尊地位的爭斗?抑或是我嫁入帝王家的命運?
嘲諷的笑了起來,腦海中回想起他與皇太后爭吵的樣子。努力控制內心的哀痛,我極力偽裝出大度的模樣,淡淡的說:“人各有命,這便是沛兒的……命,不是任何人的錯。皇上,不要再氣太后……作些讓步……”
鼻腔一陣酸澀,眼看流水就要下來,我別過臉,緊咬著嘴唇控制情緒,直到口中傳來咬破嘴唇的絲絲鮮血的腥甜,才強壓下悲憤,接著說道:“我真的不怪任何人,不恨任何人!”
他慌亂了手腳,焦急勸說:“馨,你難過便哭出來,不要這樣勉強自己,我不要你做什么后宮典范,我不要你隱藏自己的傷心說出寬宏大量不計較的話。”
搖搖頭,我輕笑出聲,語氣平淡的說:“我不想哭,在這個地方,我已經沒有眼淚了。”
“馨!不要這樣,你不許離開!我不允!”他緊緊地擁著我,像是個受傷的孩子。
他的淚,滴上我的手上,潮濕了掌心,燙疼了內心。
“怎么會,我怎么會離開你……”握著他的手喃喃說著,心底滿是悲涼,這樣身心疲憊的繼續,得到了榮華又如何?想放不能放,欲離離不得。
“真的么?”他擔心的看向我,不自信的問道。
我未答他,只是輕輕的靠在他懷里,閉上眼,淡淡問道:“是小阿哥還是小格格?”
“是個阿哥。”他擁著我,喃喃道,“馨,你怪我也好,恨我也罷,只不許離開,我要你在我身邊。”
哪里能怪他,即使失去性命的人是我……
壓抑著內心無法宣泄的痛,我握緊拳,在心中告誡自己:不能再退讓,這次是沛兒下回可能就是六十!抬起頭,我認真的問:“皇上,馨兒有憎恨的權利么?馨兒有協理后宮的權勢么?”
“有,只要你開口,朕給予你最高的權力!”看出我不再畏首畏尾的擔憂外家太盛,他嚴肅了神情保證。
如果我娘家太盛是旁人憎恨的理由,如果我在他身邊被人認定是干政,那么,我要所有人看著我是怎樣行事。冷冷開口,我請求道:“皇上,請下旨意:命年過四十的太妃出宮,由其親生阿哥奉養,往后非有旨意不得隨意入內。”
“馨兒,這是你希望的?”他撫著我的臉,輕聲問道。
“是。”我定定的看向他,“如若皇上不允,便仿照世祖章皇帝舊例,將我貶為尼離宮出家。”
他將我緊緊擁入懷中,陰冷的說:“這樣就夠了么?不夠!朕要他們為今日之事付出更大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