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三年六月事)
午后降下一陣喜雨,消退了連日的悶熱。
用過晚膳,心念起他書房那臨水的閣子最是適合欣賞雨霧中的菡萏,便提了熬好的消暑飲品到他屋中。
“有事兒么?”剛垮進屋里,見他抬起頭,淡淡的問,好似我的到來打擾了他獨自一人的清閑。
心里一緊,略去那陣沒由來的難受,臉上揚起笑把竹芯薏米飲送到他面前,我說道:“沒什么事,你繼續看你的書,我不打擾。”
我走到外間,趴到窗邊,觀賞雨荷。許是雨水沁潤的緣故,荷花開得別樣美麗,喜滋滋的舞動著水珠,齊擁到窗前。
雨,未停。滴滴答答的敲打著綠葉,卻比那些個俗世凡音更動聽百倍。
荷葉上集滿水珠,嘩的又傾了一池珍珠。我看著有趣,伸出右手,迎接雨水的洗滌。
幼年時,最愛與二哥哥這般瘋玩,雨天里,人的心不再滿盛悲傷,變得干凈起來。
頃刻間,雨水濕了衣袖,我還樂此不疲,開心的玩著。
“在干什么?”他不動聲色來到身邊,我嚇了一跳,差點掉下池去。他猛地拉住失去平衡的我,驚慌失措中,我緊拉著他的手,不敢放。
“你要害我掉下池子么?!走路也沒個聲音。”我驚魂未定的顫抖著抱怨道。
“是你自己玩得開心,全然不顧周遭。”面對我的指責,他輕笑起來。
我嘟囔半天,無法反駁他的話。“啊!對不起,對不起。”等我發現,卻見自己仍抱著他的手不放,驚慌的紅了臉,我飛快放開手。
“帕子拿來。”看著我的不安,他冷淡的命令。
我老老實實的將紐扣上別著的帕子交給他,見他挽起我的右手,輕輕為我拭去衣袖上的水珠,輕聲說道:“水鴨子似的,也不怕受了風寒。”
我不好意思的低下頭,想著他這句略帶情緒的話語,喃喃開口:“我自己可以……”
他不理會我的低語,待擦干了我手腕上的雨水,他又問:“是不是想要池子里的荷花?我去折幾枝給你。”
本想告訴他,唯喜歡雨天里荷花的清麗而已,卻無法開口拒絕他難得的好意,我笨拙的點點頭,期待他給我的小小禮物。
見他沿著游廊,到了池邊,轉眼間不見了身影。焦急的等待他的回來,突聽見“撲通”一聲,我腦子轟的炸開,難道、難道他不小心掉下池子?!
“胤禛!”我嚇得臉色煞白,提起裙角,不顧一切的朝方才聲響的方向跑去。
“胤禛!”我沖進雨里,拼命的大喊,“胤禛!你在哪里!快回答我呀!”淚水混著雨水,流入嘴里,那樣苦澀,一如此刻的心情。
“胤禛!”百般呼喚,不見他的蹤影,我絕望的就要下到池子里尋他。
“素馨!我在這里。”
身后響起他的聲音,我不敢相信的轉過頭,真的是他,不是我的錯覺,他真的出現在我的面前。
“胤禛!”我撲到他懷里,語無倫次的說道,“你去采荷,方才‘撲通’一聲,我還以為,我還以為……”
“不過是只青蛙跳下池里……我沒事,別哭了……”他輕撫著我額前的被雨水濕了的發,邊說道。
受了剛才的驚嚇,眼淚怎么也停不住,發洪水似的越哭越兇。“停不下來……”我抽泣著對他說道。
他嘆了口氣,拭去我流下的淚,“別哭了……”我含著淚,仰頭望他,不明白他眼中的深意。
就這么睜眼看著,看著他緩緩低下頭,吻過我臉上的淚,輕覆上我的唇,混合著雨水的清涼與淚水的苦澀。
我睜大眼睛,就這樣一動不動的看著,那么近的距離,清晰可見,我的身影倒映在他的眼眸里。他的眼,那么深沉,如一潭池水深深的吸引著我,沉醉其間……
“馨兒,不要哭了。”他抬眼看著我,嘆息出聲。
我傻愣愣的回望著他,心跳如雷,一股不知名的混亂情緒迅速瓦解了我的思考。“阿瑪和哥哥都是親這里的。”我指了指額頭,小聲地告訴他正確的地方。
“我不是你阿瑪,更不是你兄長。”他淡淡的指正我的錯誤,轉身離去。
我跟上他的腳步,欲再說些什么化解心里的慌亂,卻見他開口吩咐丫環去我屋里取來更換的衣物。
回屋飲了姜茶,才去了身上的濕氣。回想起方才發生的一幕,腦中反復著他怪異的舉動,臉上發熱,我慌忙把頭埋進茶盞里,不敢抬眼看他。
正低頭胡亂想著,卻見秋蟬、紅鸞拿了更換的各式衣裳、首飾物件來,我問道:“我一會兒便會去了,略取件換上就好,拿那么多東西來做什么?”
秋蟬笑而不語。收拾停當,她二人便退出書房,我奇怪的問:“怎的她們不等我回去?”
“今夜你宿在這里。”他淡淡的開口回答。
“是么?”我想了想,笑著說,“也好,我還擔心回去濕了一身,害怕又惹上傷寒呢。”
我左右看了看,對他道:“窗邊這個床榻好,又涼爽,今夜我睡這里可以么?”
他面無表情的指了指內室,說道:“晚間若下起雨,這里會淋濕。睡里面去。”
心里疑惑:里間是他的臥室,難道他要讓與我?小聲地答應下來,入了內室,喚來丫環為我換了褻衣。和衣躺下,不一會兒,我便沉入夢鄉。
陽光透過薄紗帳,撒進柔和的光線,帳外傳來秋蟬謹慎的聲音:“主子,已經巳時了,是否起身?”
愣愣的看著床帳,醒來時,身旁沒有了他的蹤影,昨夜留下的溫暖早已冷卻。我輕輕顫抖,估不到夏日清晨會有這樣的冰涼。我趕忙穿上衣裳,阻止他的離去帶來的陣陣寒意。
秋蟬見帳內響動,忙吩咐在內室備了沐浴的熱水。
“都下去……”我冷冷的下令道。
耳邊聽見紅鸞小聲地笑著說:“快退了吧,主子不好意思呢。”
將頭埋入水里,淚也融入其中,我的張敞為何不為我畫眉便無聲離去?舉案齊眉的事只在書里才會出現么?現實與夢想為何竟有這樣的差距?
淚停不下來,他為什么不明白,我所祈求的不過是這樣的簡單,我期盼的點點真心,好似遙遠而不切實際的夢……
洗浴罷,用了些糕點,便想出去透透氣,聽秋蟬輕聲勸道:“主子,爺說他出去有事,您在書房略等等他。”
“屋里悶得慌,我外邊走走就回來。”我面無表情的說著,沒有停下腳步。
秋蟬欲跟著我,我出聲阻止:“不用跟著,我就在池子邊上看看荷花。”
說著,我頭也不回的跨出門檻。
霧氣上來,池邊荷葉上凝結著水珠,珍珠般閃亮。露珠,是花的眼淚吧,我坐在石凳上,出神的望著一池清荷。
“紅藕香殘玉簟秋……”我揚起笑,想起易安的《一剪梅》,“花自飄零水自流。 一種相思……”臉上笑得燦爛,內心卻無比苦澀,“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呵呵呵……”我笑出聲,笑自己的天真、無知,他怎會明白我的癡心。
“在池子邊上傻笑什么。”聽到他的聲音,回頭見他拿著傘站在游廊邊上,我一陣恍惚,仿佛看見雨中借傘的許宣。
心在這刻沉淪,若這是永鎮雷峰塔下悲劇的開始,我亦無怨無悔。
離開池邊,我微笑著走進他撐起的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