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光終于蘇醒過來,才知道自己已經昏迷了二十多天,現在所處的地方是鎮南王的府邸,而蘭香是鎮南王府專管灶房的廚娘。
蘭香篤信佛祖,所以雖然身為廚子,但是平時從不殺生,每月初一和十五必去大相國寺敬佛燒香。正好那天她燒香回來,在大街上碰到昏昏沉沉的重光,察覺對方神態有異,她一時好奇,上前推了他一把想問問情況,沒想到對方頓時倒地不起。
她頓時嚇了一跳,雖然當時左右沒人,但虔誠的蘭香還是把重光拖回了王府,安置在后院的柴房,這里離王府正房很遠,僻靜得很。
她找了幾床鋪蓋給他安頓好,又尋了相熟的大夫來把脈開方,自己也是一有閑暇就過來照看,終于這位虔誠的佛門信眾,把重光這道祖傳人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咳咳,”重光一邊咳嗽一邊好笑,聽到蘭香說起自己的一些小事,他就覺得這女子真是傻得可愛。他也見過無數教眾信徒,像當初在涼州城那些人,可是都沒有眼前這位傻大姐,那是發自肺腑的虔誠。當然,也可以說是迷信,不過若是這迷信救了一條性命,那這被救的人又有什么資格嘲笑呢。
他神情一肅,收起笑容,正色道:“多謝這位大姐好心搭救,其實在下身上本來就有內傷,不關大姐的事情。”蘭香道:“呀,原來你本來就有傷啊,怎么我看不出來呢,連傷口沒沒見一個。”
重光額頭冒汗:“我說了,是內傷。”蘭香瞥了他一眼,說道:“行了行了,內傷就內傷吧,你先好好歇著。晚上我再來看你,現在要去干活了。”
到了晚上,蘭香果然依約前來,還給他帶了些飯食,等他吃飽才把碗筷收走。
重光雖然醒轉,但是暫時還不能行走,在柴房將養了八天,才終于漸漸康復。他本打算跟蘭香辭行,卻想起帶的盤纏都丟在當初買的那匹老馬上,如今身無分文。
到晚上蘭香再來給他送飯的時候,他就跟蘭香提了一句,問她能不能幫自己找份活計。蘭香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點點頭,說幫他想想辦法。
果然第二天一早上,蘭香就帶重光去了王府后院的一間廂房,廂房里頭不少人進進出出的。重光暈暈乎乎地跟著蘭香邁進去,就聽蘭香喊了一嗓子:“李管事,我把人給您帶來了,您看行不行。”跟著對重光使了個顏色,低聲道:“快行禮,這是王府里主管后院活計的李管事。”
重光作了個揖,口中說道:“拜見李管事。”那李管事四十來歲,濃眉大眼,虎背熊腰,看起來就是個粗豪漢子。他看了重光一眼,問道:“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重光回道:“在下蕭逸,今年二十有二。”
“能吃苦嗎?”李管事又問。
重光忙道:“能。”李管事道:“看你白白凈凈的,也不想是做苦力活的,是不是讀過書,考不上科舉,才出來做工?”蘭香在一旁答話:“李管事,他老家是西北撫州那邊的,來京城找生活,遇到打劫的受了傷給我救了。我看他人還算老實,所以那天才跟您提了一下。您就看看府里有什么活缺人手的,盡管安排,他以前在老家也是做工的,能吃苦。”
李管事點點頭:“既然是這樣,那你就先在后花園幫秦伯干活吧,沒事不要到前院來。先試做三個月,每個月工錢二兩銀,三個月以后考察合格,就正式簽三年的契約,每個月工錢五兩,有沒有問題。”
重光急忙點頭:“沒問題,多謝李管事。”
李管事揮揮手:“那蘭香你先帶他去領兩套家丁的換洗衣裳,完了去老劉那里登記一下花名冊,以后他就是我們鎮南王府的試用家丁了。”
蘭香答應了一聲,帶著重光去領衣裳了。
鎮南王府的格局,前院跟后院是用一道圍墻分開來的。前院主要是王府家人居住的廂房和廳堂,雕欄玉砌,金碧輝煌。后院則是后勤場所以及下人的居處。那老劉幫蕭重光登記了花名冊之后,就給他安排了房間,當然是跟其他家丁合住,三人一間。
重光就這么在鎮南王府安頓下來,作為一名家丁,他每天的職責就是幫一個叫秦伯的老花農給后花園的花草樹木剪枝,這份差事要慢工出細活,好在秦伯為人很和氣,手把手地教他竅門。
蕭重光的傷勢已經基本痊愈,在王府剪了半個月的花枝,終于徹底恢復健康。只是給銅鼓仙一番折騰,身子顯得很虛。蘭香對他倒是挺照顧,經常讓自己的相好黃大夫幫他開些補藥,調理身子,又借著自己幫廚的便利,給他弄點雞鴨魚肉等好吃的。
跟著秦伯學了半個月的剪枝記憶,重光漸漸對這門手藝有了心得。剪枝這門差事,其實不重,難就難在瑣碎兩個字,每天都得把園子巡視一遍,看那些花草樹木有枯枝、病枝和徒長枝,就統統剪去,再把發黃的葉子和快謝的花朵摘了,這差事就完成了一半。剩下的工作,就是追求形體上的美觀,務求讓修剪出來的花木花枝招展,儀態萬方。而關于這一方面,秦伯給重光的一句話令他大有啟發。秦伯告訴他,修剪花木,最重要的是四個字,順其自然。
其實道家本身就講究順應天道,萬事萬物自有定理,如今秦伯說的這修剪花木的訣竅,倒與這道家至理不謀而合。重光雖然已經不能修煉,不過還是忘不了自己出身。從王府領了第一筆工錢以后,就去汴梁的書鋪買了道德經、南華經跟黃庭經,沒事就翻上兩頁,倒也受益匪淺。
這樣悠閑的日子過了差不多兩個月的光景,因為表現得力,李管事提前跟重光簽了三年的用工契約,月錢漲到了五兩銀子。重光倒也沒在意這些,如不出意外,他是準備在這混吃等死了。
冬天來臨,后花園的梅花開得滿園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梅花跟雪花互相映照著,分不清誰更白一些。重光從早上起來就開始貓在梅園里,一排一排地檢查過去,看見有不合要求的花枝就剪去了。最近一個月秦伯生病,整個后花園就只有他一個人忙活。
寒風吹來一陣歡聲笑語,卻是幾個妙齡女子的聲音。重光心知必是王府的家眷來后花園賞花了。他在王府呆了快三個月,經常有鎮南王的家人來后園賞花,鎮南王倒是來得很少,而且每次來,都會有管事提前通知,讓閑雜人等清場。
他見那幾個女子已經走到花園里面,心知避不開,就找了一塊梅花開得特別密集的地方躲進去,指望來人轉一圈就走了。不想這幾個女子也看中了那一塊花勢正好,進了園子走了一陣就徑自朝這邊走過來。
蕭重光埋頭修建花木,也不做理會。來人漸漸走近,卻是三個衣著華貴的妙齡少女,其中一個淡黃衣衫,人淡如菊,指著一株梅樹歡喜地道:“幾日不來,這株一品梅越發嬌艷了,燕秋你要再晚回來,可就看不上了。”另一位一身紅衣如同火一般鮮艷的少女也道:“是啊,我還特意催我爹提早動身來京呢,就為了來看你家這梅園,燕秋你家有這么好的地方,居然還往外面跑。嘖嘖,這是暴譴天物。”
重光聽這紅衣少女的聲音有些耳熟,一時又想不起來是誰。這時那被稱作燕秋的少女一開口,聲音如同銀鈴一般悅耳:“哎呀,物以稀為貴,你們沒見過當然覺得好,我可是年年都對著這些梅花,膩也膩死了,還是洛陽的牡丹好看,新鮮。”
那喚作燕秋的少女穿一襲白狐裘,脖子上掛著一圈圍脖,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跟個粽子似的。倒是另外兩位雖然也穿的厚實,倒還有三分英姿颯爽的模樣。那紅衣少女見燕秋穿這么嚴實說話還打哆嗦,嘆氣道:“燕秋你就是身子太弱,有空要多練練,要不等過了這個年天氣暖和了,我帶你去涼州玩吧,還能見識塞外風光。”
那燕秋拍手道:“那好啊,永寧你可要說話算數,不然我找伯父告你的狀去。”
“永寧”這二字落在重光耳中,他頓時打了個激靈,終于想起那紅衣少女就是他在涼州遇到的那個小郡主。他對郡主印象并不深刻,雖然人家姑娘當初對他頗有好感,但是神女有心,襄王無夢。兩人分別之后重光就把她拋在腦后了,想不到居然會在京城碰見,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他心中暗道:眼下這情景可不能跟柴永寧碰面,不然自己的身份就算是曝光了,他本來的意思是在鎮南王府混吃等死,好好過幾年安生日子,若是給郡主知道自己在這,這日子又沒法過了。
他一想到這里就禁不住打了個寒戰,低著頭就想偷偷開溜,那想到郡主眼尖,一下子就看到花叢后面有人,一聲輕喝道:“什么人?在這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重光沒辦法,只好走出來,天氣寒冷他本來就帶著帽子,加上又刻意低著頭,一時永寧郡主也沒認出他來,那喚作燕秋的少女看到重光身上穿著王府家丁的衣服,嫣然一笑道:“永寧姐你別這么緊張,這是我們王府的花匠。”說著沖重光招招手:“小花匠,你過來。”
重光硬著頭皮走上前去,給幾位少女做了個揖道:“小的見過幾位貴人。”他壓低自己聲音,永寧郡主一時也沒聽出來。
旁邊那個一身黃衣的女郎開口開口問道:“小花匠,這園里的花木都是你修剪的?修得挺有風骨的嘛,燕秋,想不到你府上一個花匠都這么懂雅趣。”
那燕秋撲哧一笑,微微有些小得意:“婉然姐你要是喜歡,我跟我爹爹討個人情,把這花匠的契約轉到你們齊王府去好了。”轉身又問重光:“我記得以前這園子是秦伯負責的呀,怎么現在歸你了?”
重光道:“秦伯病了,我跟著他學了兩個月,現在這花園就是我一個人打理。”燕秋“哎呀”一聲:“秦伯居然病了,我都不知道呢,兩位姐姐,這位秦伯在我們王府做了一輩子,人緣也好,我爹爹一向待人寬厚,如今他病了,我于情于理也該派人去看看的,要不你們現在這逛會,我去安排一下,晚點過來。”
永寧郡主道:“要去一起吧,等一下三個人一起回來才有意思呢。”重光聽他們要走,頓時松了口氣,如釋重負
。那燕秋隨手從身上取了一錠銀子,丟給他道:“看你做事也還盡心,這個賞給你的。”領著另外兩位少女,一同走了。
重光接過那銀子,微微發愣,他沒想到自己也有被人打賞的一天,一時有些哭笑不得,但終究還是收了起來。過去有法力神通的時候不覺得,如今才發現銀錢是多么重要。
他走到幾位郡主剛才站立的地方,準備收拾他們留下的痕跡,眼睛卻一下子掃到地上落花堆里掩著的一根鏈子,這鏈子的形制似曾相識。
重光蹲下身把這鏈子撿起來,一抽之下才發現鏈子一頭系著一枚刻有雕紋的玉佩,古色古香。他死死地盯著這枚玉佩,一時之間竟然忘了自己原來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