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婦人滿面皺紋,兩鬢斑白,形容衰朽枯干,怕不有五十來歲。可是眉目五官,重光卻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小的時候,每天都對著這張臉,帶他在蕭園里頭嬉戲玩耍,跟他捉迷藏,扶他蕩秋千。可以說,除了父母跟妹妹,這張臉的主人就是他童年時最親近之人,母親的陪嫁丫鬟——花姑。
他想起當年他殺死蕭伯庸之時,對方曾經說過,妹妹沒有死,而是被花姑帶走了。后來他在京城,發現鎮南王的女兒燕秋郡主,就是自己的妹妹蕓曦,這已經印證了蕭伯庸沒有撒謊,可是自己在京城,卻沒有找到花姑的足跡。
花姑是母親的陪嫁,當年蕭家出事的時候,也才二十出頭,就算過了這些年,她應該也不過四十上下,怎么會老成這般模樣。若說這女子不是花姑,可是那眉眼,那五官,分明就是自己再熟悉不過。再仔細看那牛角梳,形制款式雖然很普通,可蕭重光記得,自己的母親當年也有一模一樣的一把。
這梳子本不是特制,手工打造的東西,形狀一樣也是巧合。可這婦人的五官與花姑如此相像,見了這一模一樣的梳子,反應如此激烈,那就不是巧合,這恰恰證明這女子,就是當年逃走以后不知去向的花姑。
花姑當年帶妹妹逃走,之后就不知所蹤。多年以后,妹妹成了鎮南王府的郡主,而花姑卻下落不明,這中間究竟發生了什么,重光一直很疑惑。當初他毫無頭緒,又不想破壞妹妹的生活,所以放棄了,如今見到關鍵人物出現,自然是要追查到底。
但他沒有輕舉妄動,柳笑生行跡可疑,神神秘秘。花姑既然在他手上,又被他如此重視,想必此人定然知道些什么,看他現在的表現,只是找人醫治,應該不會加害花姑,那么暫時按兵不動,以免打草驚蛇,才是最佳的選擇。
柳笑生捧著梳子,反復觀摩,百思不得其解,索性放到一邊,對閔先生道:“這梳子沒什么特異的,就是很普通的物事,這婦人來歷特殊,胸中早有心結,這梳子只是適逢其會,恰好勾起她對往事的回憶罷了。”
閔先生點點頭:“應該就是這樣了。柳參軍,你去太守府,可曾見到那李霖?”柳笑生道:“我只是去點卯罷了,自然有當值的押司接待。聽府里的下人說,李太守正在招待故人,抽不出身來接見衙門屬官。不過我看這李善衡上任以來,所行之事都大有深意,乃是胸中藏有丘壑之人,絕非庸碌之輩。他現在蕭規曹隨,按兵不動,實則是以不變應萬變,一旦他出手,勢必是雷霆萬鈞,這蜀中局勢,想比又要大變。”
那小蕾插嘴道:“這蜀中形勢能怎么變呀,變來變去還不是那幾家。”閔先生長身直立:“蜀中乃天府之國!當年后漢公孫述在此成就帝業,三國時又有臥龍諸葛孔明,賴之三分天下。此地沃野千里,山川形勝,若能立足于斯,進可圖謀天下,退亦可割據一方。”
柳笑生點頭道:“中土承平日久,暗流涌動,前些年楚王謀反,雖然當日即被平定,可是影響深遠。楚王也是先帝嫡子,門生故吏遍天下,一旦被誅,不知多少人心中惶恐,人人自危。自從昭德太子病死,今上一直沒有立嗣,幾位皇子或長或嫡,相持不下,各自招賢納士,明爭暗斗,連帶著天下分流。我大周南有大理、交趾,北有契丹、女真,西臨吐蕃、西域諸番,雖然諸國都稱臣進貢,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也不知多少人暗中覬覦中原,窺伺神器,我等同僚,也不得不多加防備啊。”
重光聽到這里,心中對柳笑生的身份已經有了些猜測。此人武功絕頂,又精擅道術,應是修行大派弟子,觀其言行,有胸懷天下之志,看來的確是公門中人,只是真正官職,絕非一個司戶參軍這么簡單。
見柳笑生跟這位閔大夫陷入沉默,他心知再聽下去,也得不到太多有用的消息。如今既然已經發現花姑的下落,柳笑生等人又在為她醫治,自己倒是不急著帶人走。想起太守府中,李善衡和魏朝宗只怕已經聊得差不多了,自己也該回去看看。
他心念一動,抽身就走,瞬息之間,就已經回到李太守的官邸。剛剛在后花園現身,就看到一名隨從滿臉驚喜地看著他喊道:“蕭先生,太守大人已經設下午宴,請蕭先生前去用餐。”他沉聲道一聲謝,跟著那隨從穿過走廊,來到前院的花廳。
李太守跟魏朝宗已經在席上落座,陪同的還有府中的幾位屬官。一個滿臉大胡子的中年文士叫蘇定波,現任府中長史,據說是蜀中有名的學士,談笑詼諧,風趣幽默。另一個面若重棗,鼻梁高挺,卻是成都府的司馬沈傲。其他幾人也都是一時之賢達,可謂群賢畢至,少長咸集。
重光雖然是一介武夫的身份,但他身材高瘦,五官清秀,多年來幾經風霜,久歷沉浮,令他整個人看起來有一種沉郁的氣質。他就這么施施然地坐在席上,李太守跟魏大官人都對他十分禮讓周到,令眾人不敢怠慢。
席上觥籌交錯,推杯換盞,眾人談天說地,把酒言歡,氣氛可謂是賓主相得,一派祥和。只有重光沉默寡言,偶然應酬幾句,多數時候都在獨自飲酒吃菜。他只分出了一分心神應付眼前的宴席,另外九分,都在心底里暗自盤算。
柳笑生的身份絕不簡單,他當初潛伏西北,在薛家做一個客卿,明明身手高絕,卻假意輸給自己,一定另有圖謀。薛家、唐家、周家在西北鼎足而三,銅鼓仙收了薛沐云做徒弟,又與唐家結怨,之后崆峒一派協助楚王謀反,看來薛家也是楚王一系的人馬。而以柳笑生當時的舉動,很有可能就是在調查此事。
唐家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身份,為何要利用自己去對付薛家,后來又在京師城外伏擊銅鼓仙?重光只覺得這一切迷霧背后,隱隱有一只看不見的大手,在推動這一切的發生。
而自己呢,究竟是棋盤上的棋子,蛛網里的俘虜,還是意料之外的變數?柳笑生應該是站在朝廷一方,那他調查薛家和潛伏蜀中都還說得過去,可這又和自己家有什么關系?花姑只是一個普通的婢女,為什么柳笑生對她如此重視?
他忽然想起,當年自己親手殺死蕭伯庸的時候,對方臉上那釋然的表情,像是放下了一件包袱,終得解脫。而花姑既然只是一個普通的婢女,又怎么能在蕭伯庸圍攻自己全家的時候,帶著妹妹逃出去?就算自己,若不是天生陰眼,當晚心生警覺,也不會早早出了房門,僥幸躲過那場大禍。
只可惜,爹娘當初只把自己當作無知*,不肯聽勸,要不然也不會無辜慘死。他每念及此,就心如刀割,手指深深地摳進自己的肉掌里,任鮮血直流,他卻若無所覺。
那一天夜里,自己躲在后院的池塘中,冰涼的池水淹沒了頭頂,如果不是自己天賦異稟,五歲就練成了蕭家祖傳的龜息功,只怕當時就算沒凍死,也已經淹死了吧。
那個晚上,雪下得很大,天氣很冷,自己打破堅冰不久,水面上又結起了厚厚的一層。雪花落在冰面上,白茫茫的一片,整個冰層就好像一張被白布覆蓋的琉璃,隔著白布的間隙,他親眼看著自己的親人在院中被格殺,殷紅的血,潔白的雪,蕭伯庸隔著面紗猙獰的笑,還有那些從圍觀到動手的鄉民,那一雙雙熾熱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