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相國寺的庵堂里,魏王妃虔誠地跪坐在佛像前,衷心祈福:“求佛祖保佑,保佑我夫君諸事順心,遠離朝堂紛爭。保佑我女兒燕秋早日痊愈,一家大小安康?!狈鹛美餆熿F繚繞,檀香四溢,仿佛蒙上了一層紗罩。
“娘娘!”一名王府的侍婢匆匆忙忙地走進佛堂,對王妃深施一禮:“夜已深了,馬上就要宵禁,再過一會,皇城司的人就要封路,還是早些回去吧?!?
王妃搖搖頭,默然半晌才道:“我今天不回去了,就住在這大相國寺,你去跟住持說一聲,在別院安排幾間精舍,我打算在這齋戒,為王爺和郡主祈福?!币姷绞替灸樕嫌杂种沟纳裆?,她嘆口氣,又道:“梅蘭,你去跟林執事說一聲,讓他派個侍衛飛馬回王府,給王爺報
個信。”
那喚作梅蘭的婢女猶豫了片刻,終究是忍住話頭,轉身離開佛堂。王妃看著她離去的背影,臉上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她從懷中取出一枚短笛,輕輕吹了起來,笛聲清揚幽遠,在殿中徘徊繚繞。
冬天陰冷,寒風卷地,魏王府的侍衛在殿外守候了一天,早就是又困又乏,只是仗著身體強健,勉強支撐。佛堂里傳來陣陣笛聲,聲音嗚咽清冷,似是母親在呼喚遠方的游子,又似情侶間的偶偶細語。這些侍衛多半都是離鄉背井多年的軍士,早已被這笛聲勾起了離愁別緒,頓時間心神失守,恍恍惚惚若夢若醒。
一個幽靈般的身影在遠處浮現,幾個閃爍就來到堂前。衛士們正在迷迷糊糊,如墜夢中,根本來不及去分辨是夢幻還是現實,這人影已經穿堂入室,進了佛殿。
王妃跪坐在蒲團上,頭也不回,只是背對著來人。只見人影一閃,那人已經出現在王妃身邊?!岸〗悖彼穆曇舻统炼鴫阂郑瑤е环N奇特的質感:“事情已經查清楚了,她確實是死了?!?
“死了嗎?”王妃的聲音空洞蒼白,不帶絲毫情感,似是在說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死了也好,干干凈凈,從此了無牽掛,不必再在這世上受罪?!彼贿呎f著,一邊站起身,卻忍不住一個趔趄,那人搶步上前,攙扶住王妃的手臂。
“二小姐,”那人待王妃站定,隨即躬身后退,整個身形都隱藏在夜幕里,佛堂上的長明燈交相輝映,卻照不出此人的輪廓。他整個人就好像一個影子,永遠潛伏在黑暗中?!艾F場的情形我看了,血腥之極,兇手神通廣大,手段殘忍,我只怕此人遲早會來到京城,到時候對小姐你不利!”
“他不會!”王妃說話的聲音不大,語氣卻斬釘截鐵:“如果他要來,就來吧。讓我看看,他成了什么樣子!”
黑暗中人不再多說,身影悄然斂去,似水無痕。
殿中又陷入死一樣的寂靜,王妃默然轉身,又跪倒在佛像前,口中喃喃自語,不知道在說些什么。
院中護衛的軍士打了個激靈,紛紛從恍惚中醒來,對方才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只當是自己打了個盹,也不以為意。
夜色已深,一彎缺月爬上樹梢,銀白色的月光灑滿大地,如鋪了一層嚴霜。京城中早已經宵禁,四下里寂然無聲,偶然傳來幾聲狗吠,在夜幕中更顯凄清。
王妃在蒲團上跪坐良久,驀然驚起,神情激動,張口疾呼:“是你嗎?真的是你嗎?”黑暗中無人答話,仿佛沒有任何動靜發生。而王妃卻似著魔一般,在殿中奔走,口中不斷呼喝著:“你出來,我知道是你,想不到你還活著,我真傻,當年怎么沒有認出來呢?”
仿佛一拳打在了空氣中,王妃的呼喊依舊沒有任何回應。然而很詭異的一幕,她在殿中這般大喊大叫,外面值守的衛士皆是精銳,此時又人人清醒,卻似毫無察覺,仿佛冥冥中有人施展手段,隔絕了內外的消息。
王妃如同瘋癲了一般,只是自顧自地喊叫,良久之后,大概是累了,她才一頭栽倒,癱坐在地上,發出無聲的抽泣。而此時,從漆黑的夜色中,正傳來一聲無奈的嘆息。
臘八過后,宵禁又持續了七天,一直到臘月十五,京城中動蕩不安的形勢才漸漸安定。天子下旨,開了宵禁,汴梁城中的夜市又一次開張。老百姓可不會在意這些大人物的明爭暗斗,辛苦了一年,總算是可以歇一歇。天子腳下,百姓的生活尚算寬裕,年關索債的景象,倒是不多。
此時城北的松鶴茶樓,正客似云來,座無虛席。大堂二樓正中的一張桌子上,有一名三十出頭,做作商賈打扮的中年男子,正口沫橫飛,敘說他在外行商的見聞。周圍的茶客閑得無事,一個個聚精會神,隱隱以他為中心,圍成了一個圈。
那人見聽眾甚多,心下得意,言辭更是滔滔不絕。只聽他所講,卻都是山東、河北一帶,近年出現的一些妖異之事。如山岳般高大的猛虎,身長百丈、白晝出沒的巨蛇,還有一連七日不見太陽、白日有如黑夜的奇聞,眾賓客雖然不信,但聽他說得煞有介事,也就當免費聽人說書了。
只是他越說越離奇古怪,到后來,什么百鬼夜哭、妖氣直沖東南的說法都出來了,賓客中有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終于按捺不住道:“吳老四,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當今圣天子在位,政通人和,海內清平,所謂子不語怪力亂神,你先前說的那些,還可算是異聞趣事,
如今這些說道,可算得上妖言惑眾了。我大周朗朗乾坤,哪有你說的這般荒唐之事?!?
那商人名喚吳階,排行老四,自家取了個雅號叫東亭,平日里脾氣甚好。他眼見這書生質疑,也不著惱,只笑瞇瞇地沖眾人一拱手:“呂秀才勿要動怒,諸位都是街坊鄰里,俺吳四雖是個商人,卻也知道禮義廉恥,平日里為人如何,大家都看在眼里,雖然有時行事不夠老成,但卻不是那扯謊的人?!北娙寺勓?,都紛紛點頭,看來此人平素口碑不錯。
呂秀才心中暗惱,他素來仗著自己有功名在身,不大看得起呂四這個一身銅臭的商販,此時見眾人服他,指著呂四聲色俱厲:“不要扯那些虛頭巴腦的,且說說你剛才說的那些妖異之事,若是胡說,須怪不得我扯你去見官,雖然天子仁厚,也要治你個妖言惑眾之罪?!?
吳四斟了杯酒,一口飲下,眼中精光乍現,一拍桌子,眾人吃了一驚,都安靜下來,看他如何說辭。卻見他不慌不忙,慢條斯理地捋起袖子,口中說道:“呂秀才,你慣常呆在京中,只見到皇城腳下這一畝三分地,乃是顧及到天家臉面,卻不知道外面
百姓的苦楚。如今河北、陜西一帶,連年顆粒無收,一半是天災,一半卻是人禍,盜賊蜂起,百姓流離失所。而鄉野山間,更是妖孽橫生,這些事,宮中府中的大人們不知道,你這些坐井觀天的書生不知道,可我們這些行走江湖的商賈卻是親眼所見,歷歷在目。”
他說著說著,忽然激動起來,一把扯開自己的衣袖,用手指著左臂道:“各位且看!”眾人以目視之,頓時吃了一驚,只見吳四那一條左臂上的皮肉竟是一片漆黑,猶如燒焦一般,與其他部位的膚色成鮮明對照。有好事者上去細看,這黑色深入肌理,絕不是偽造。吳四看著
自己的手臂,心有余悸地說道:“俺路過康縣的時候,中了一只黃皮子的妖毒,幾乎死在當地。俺千辛萬苦才逃得一條性命,這手臂卻無論如何也恢復不了原貌?!?
眾人聞言,皆是唏噓不已,有那多了個心眼的,就刨根問底起來:“吳四,那黃皮子的妖毒如此厲害,你是怎么逃得性命的,且跟大伙說一說,日后若是這些妖孽到了京城,俺們也好有個防備?!本┲须m然有天子之氣籠罩,一向安逸,但卻也知道這世上有山精野怪,像黃皮子、狐仙之流,更是人人惶恐。
吳四聞言也收斂了情緒,臉容一肅:“關大哥真是老成之言,說來慚愧,那黃皮子還沒成氣候,只是這口妖毒厲害,當時一起的二十來人同時被它毒氣噴中,四散奔逃。俺當時慌慌張張,不擇路徑,只覺得身上越來越沉重,眼看就快跑不動了,眼前卻出現了一座寨子,當時
只顧著活命,哪想到許多,就一頭鉆了進去?!?
那關大哥問道:“后來如何,可是那寨中有大夫,替你解了毒?”
吳四打了一個哆嗦,臉上現出后怕的神情:“這寨中沒有大夫,倒是有一群官軍,俺沒死在黃皮子手上,卻差點在這幫官軍手上喪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