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光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銅鼓仙笑瞇瞇在邊上盯著他看:“醒過來了?這滋味不好受吧,還是老老實實交代算了,還能白得一場富貴。”
重光搖頭不語,眼里的神色卻堅定無比。
“那可別怪我,我已經給你機會了。這東西你先吃著,今晚休息好了,明天咱還得繼續。”銅鼓仙丟過一只野兔給他,“烤好了,你不會絕食吧?我雖然只是金丹,不過保著一個人的性命不死還是能做到。”
重光哼道:“要死都死過幾回了,只要還有一口氣,我就不會尋死。”
銅鼓仙點點頭,也不多說。
這一對生死大敵就這樣白天趕路,晚上休息,銅鼓仙依舊每天使勁手段折磨重光,想逼他說出云家父女的下落。但是重光咬緊牙關,死活都不肯,他也無計可施。
兩人就這樣互相擰著,到后來銅鼓仙再用刑,重光也漸漸適應了。他的奇經八脈都被廢了,現在銅鼓仙這一手雖然兇狠,但在他身上的效果就打了折扣,不然換成正常人,痛感還要強得多,說不定扛不住就屈服了。
銅鼓仙一路往東南方向,重光也不去管他到了何處,不過經過的市集是越來越繁華,看起來倒像是往汴梁走的架勢。一個月以后,他們就到了大周帝都——東京汴梁。
汴梁城自大周太祖柴郭威、世宗柴榮兩代奠基以來,歷代皇帝都不斷加以營造擴建。大周國力甲于天下,這帝都自然也是海內雄城,極盡富麗堂皇。銅鼓仙在靠近汴梁的時候就收了遁法,在附近的縣城買了兩匹健馬代步。他雖然雖然是道門高人,但是京城重地,藏龍臥虎,大周朝廷背后更有多家道派扶持,他也不敢過分招搖。
重光趴在馬背上,任由馬兒馱著。銅鼓仙手段狠辣,他表面沒什么傷痕,但周身血氣已經敗壞大半。
眼看汴梁城門在望,銅鼓仙松了口氣,看向背后只剩下半條命的重光:“總算是到了,蕭小子,這一路上你死撐著不肯交代,到了城里,招呼你的可就不是我,到那時,只怕你后悔也晚了。”
重光懶得理他,趴在馬背上閉目養神。
銅鼓仙正待再勸兩句,忽然臉色大變:“我道是誰,原來是你這個老狐貍,居然還一路跟過來。”
一把熟悉的嗓音傳來:“銅鼓仙,你太大意了,我唐家的生意遍布天下,你帶著這么一個累贅,怎么可能躲過我的眼線。”重光睜開眼睛循聲望去,只見前方通往城門的道路,一個白發老者長身直立,赫然是當年在天水見過的唐復禮。
唐復禮依舊是那副老態龍鐘的模樣,但是神情之間卻透著精干。金丹修士是元神心念的顯化,跟肉體年齡無關,唐復禮刻意扮成這幅模樣,自然是為了掩人耳目。
銅鼓仙跳下馬背,蓄勢待發如臨大敵,他已經看到除了唐復禮,周圍不同方位還分別站著十七名敵人,沉聲喝道:“九宮八卦陣,唐復禮你果然是煞費苦心。”
唐復禮哈哈一笑:“本來沒打算跟你不死不休,不過水元珠在你手上,那就怪不得我了。”
重光在馬背上大叫一聲:“姓唐的,你既然修為如此高明,何必還要騙我去對付薛家。”
唐復禮聽到聲音,這才注意到馬背上的年輕人:“居然是蕭公子,我的眼線沒認出來。”他臉色一變,沖周圍的手下使了個眼色:“本來我只是想挑撥昆侖跟崆峒斗上,好渾水摸魚,也沒想到蕭公子居然能殺了薛沐云,真是失算了。”他這話出口,重光臉色一變,心知對方已經起了殺心,不然不會把這話說出來。
銅鼓仙一聲長嘯,虛空中一輪紅日顯現,正是大日如來真火,幾年不見,他的法力愈加雄渾,這輪紅日招出,頓時火光撲面而來,在場中掀起一股熱浪。
唐復禮身化青光,帶著一縷清氣呼嘯而來。他那一眾手下各自御使飛劍,頓時將銅鼓仙困在當中。一時間漫天劍光穿梭來往,銅鼓仙身形就在這劍陣中左沖右突,每每快沖出劍陣之時,就被一股奇異的力道攔下,如此往復。
重光雖然法力全失,眼光還在,自然看得出銅鼓仙情形不妙。唐復禮等人有備而來,以眾欺寡,擺明是要將銅鼓仙狙殺于此,若是銅鼓仙勝了,自己還能多活幾日,如今形勢,只怕這里就是自己葬身之地。
他打量著四周環境,心中暗暗計較,想找一條逃生之路。這一帶乃是通衢大道,空曠野外,也沒有什么丘陵起伏,只怕想逃也不容易。就在他心中焦急的時候,銅鼓仙忽然一聲慘呼,從空中墜地,他心叫一聲不好,唐復禮已經驟然閃現在銅鼓仙身后,劍光迭出,刺向銅鼓仙頭顱。
就在此時異變陡生,一道灰色人影如風馳電掣一般硬生生沖入陣中,插在了兩人之間,大袖揮出,替銅鼓仙擋下這一擊。銅鼓仙大叫一聲:“師兄,你怎么才來。”那人道:“我跟掌門師兄本來在大相國寺等你,誰能想到你會在這遇襲,我也是看到你飛劍傳書,這才匆匆趕到。”
唐復禮臉色大變,不及發話,那新來之人已經揮手飛出一道黃光,跟他的飛劍斗在一處,銅鼓仙雖然受了傷,仍有大半戰力,催動大日如來真火將他手下眾人纏住。
重光看得目瞪口呆,眼見雙方斗到僵持,頓時想起自己身份:“我還在這看什么戲,趕緊溜之大吉。”抓起馬刺扎了一下馬屁股,那健馬受驚之下,發力狂奔。
銅鼓仙想要出手抓他,奈何唐復禮這邊人數眾多嗎,法術精奇,他不敢分神,而唐復禮這邊同樣顧慮新來之人聲勢猶在銅鼓仙之上,雙方已經結下深仇,到了不死不休的程度,這下子互相牽制,頓時誰也分不出身去攔住重光。
那馬兒載著重光一路飛奔,徑直跑了將近十里,前方就是汴梁城門。他心道:“只要進了城,想必他們這些人有些顧慮,城里人多也好藏身。”任由馬兒繼續奔跑,到了汴梁城門口,守門的兵丁檢查了一下行李,就放他進了汴梁,只是告誡他城內不可鬧市縱馬。
他自然知道利害,任由馬兒悠閑地在街上轉悠,打算先找個客棧落腳修養。只是他內傷極重,銅鼓仙連日的折磨把他原本就已經斷裂的奇經八脈和渾身竅穴更是完全打碎,五臟六腑也受了嚴重創傷,此時外表只是蒼白,但內里其實千瘡百孔,若非銅鼓仙一直以元氣吊著性命,換作一般人早已氣絕身亡。
沿著街道行了四五里地,也沒找見一家客棧。他來時一路狂奔,銅鼓仙輸進他體內的元氣堪堪耗盡,走到一個十字路口之時,終于支撐不住,頓感一陣天旋地轉。
一只手突然搭上了他的肩膀:“喂,你——”后面的話他沒聽到,就已經轟然倒地,昏死過去。
迷迷糊糊之中似是有人在挪動他身子,他眼皮沉重,渾身疲倦欲死,無暇他顧。就這樣昏睡了不知多久,嘴邊似是有什么東西在挨挨擦擦,一股甘甜的味道涌進口里。他覺得很舒服,就大口大口地吞咽著這股味道。
精神似乎好了一點,但他還是沒醒過來。沒了銅鼓仙的元氣支撐,早已氣血敗盡的重光就好似一個爛了的果子,外面一層皮好看,里面其實已經爛透了。
他就這樣迷迷糊糊地躺在那里,有時候會做一些奇怪的夢,但是都很短,并且也記不住。他現在的身體已經不足以支撐他做夢的消耗,偶爾有些幻覺也是轉瞬即逝。身邊似乎有人來來往往,有時候又很安靜。
重光就這樣一直沉睡著,在半夢半醒之間,不知道經歷了多少日子。在夢中他隱約察覺到有一雙溫暖的手,每隔一些時候就會來照看自己,喂水喂湯,洗臉擦汗。
“喂,你什么時候能醒呢,不會就這么死了吧。”聲音很好聽,不過口氣兇巴巴的。
“阿彌陀佛,菩薩保佑,可別在我手上死了人啊,雖然我平時說話聲音是大了一點,但是其實我連殺雞都不敢做的,可別害我破了殺戒。”
“黃大哥,你給看看這個人唄,我就輕輕推了他一下,他就倒了。這要是死在這里,官府會不會抓我去坐牢啊。就算不坐牢,我也不想吃官司。要是給府里的管事知道,我可就慘了。”
“別吵,讓我把把脈,我說蘭香啊,只是大街上碰巧撞上,你直接走開不就得了。”
“人命關天,我可是吃齋的,可不能這么造孽,不然死后會下地獄的。”
重光暈暈乎乎地聽著耳邊的爭吵,已經失去思索的能力,并不知道這位蘭香姑娘對佛祖的虔誠對他來說有多大的影響,這種影響甚至救了他的命。
有時候他耳邊整整一夜都很安靜,有時候又是匆匆忙忙的腳步聲,身上似乎被蓋了一層薄被。不時有人端著一碗藥湯喂他,只是又苦又澀,難以下咽。
有時候他把湯藥吐出來,那人也不急躁,只是幫他把嘴巴擦干凈。就這樣昏昏沉沉的過著糊涂日子,終于有一天他身上的氣力好轉了一些,看來這位黃大夫還是有幾分真本事。
他竭盡全力想睜開眼睛,只是眼皮著實沉重不堪。這時候身邊有人靠近,把一枚湯勺遞到他嘴邊,他咂巴了幾下,還挺鮮的,好像是老雞煲湯。這時候一聲嘆息傳來:“你這得昏迷到什么時候呢。”
他喝了幾口雞湯,精神振奮了一些,用微不可察的聲音說道:“早醒了,就是睜不開眼。”
這個叫蘭香的女子嚇了一跳,差點打翻了雞湯。她把湯碗擱在一邊,伸手就去他額頭摩挲,嘴里道:“你終于醒了,我總算沒造孽,阿彌陀佛,佛祖顯靈了。”
重光順著她的手勢,睜開了眼睛,喘著粗氣道:“別老佛祖佛祖的,我信的是太上老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