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四的傷確實很重, 身上的刀傷不下七處,處處深可見骨,每次李妍幫他換藥的時候都覺得心驚膽戰。但是, 就像楊勤所言, 這樣的傷只要未曾傷及筋骨雖看起來駭人料理妥當了是不會致命的, 真正致命的是看不見的臟腑內傷。
就像此刻, 楊勤不過到外帳同來傳旨的彭浪寒暄了兩句就聽到內帳李妍的驚叫聲:“師傅, 師傅你快來,大帥又吐了!”
楊勤和彭浪兩人奪門而入,只見程四伏在李妍的腿上人事不省, 李妍手足無措地僵坐在床沿上一張小臉嚇得煞白,床側, 李妍腳邊放置的銅盆里是彭浪到之前楊勤才喂程四喝下去的藥, 里面隱約可以看見混雜著幾縷血絲。
彭浪兩步來到床邊要扶程四起來只聽楊勤一聲斷喝:“別動他!”
彭浪還未反應過來就聽程四輕咳一聲嘔出大口暗紅色的血, 彭浪退后一步跌坐在床邊上臉色比李妍還難看。
楊勤過來小心地將程四自李妍腿上扶起一些對李妍道:“你去吧,我來?!?
李妍起身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楊勤坐在李妍剛才的位置, 一手攔著程四的肩一手輕輕地撫著他的背拍了拍,程四咳了兩聲又吐出些許黑紅的血沒了聲息,楊勤這才扶他起來靠進自己懷里拭干凈嘴角的血跡喂了兩口溫水進去,待了片刻不見他再吐將他慢慢地放回床上掩好了被子。
“半月了,再如此下去……”楊勤偏開臉不忍再看程四。
“不會的, 楊大夫, 不會的, 程兄弟還小啊?!?
“彭大人, 楊某已經盡力施為了, 只是,大帥……”楊勤指著地上的銅盆道, “第三次了,這已經是今日的第三碗藥,在大人來之前是楊某親手喂大帥喝下的,眼下不僅藥盡數吐了出來……”
彭浪抹了一把臉陡然站起來指著程四怒道:“番軍礪兵秣馬等著你去交戰,外面兩萬龍衛士卒日盼夜盼等著他們的大帥醒來,祁程兩家六百多口人命全系在你一個人身上,你怎么能死,你死了對得起誰?”
楊勤見彭浪越說越怒生怕他一時沖動對程四做出什么來,試圖請他往外帳去:“大人,彭大人,請莫要如此高聲喧嘩?!钡桥砝舜藭r悲憤交加又豈是楊勤三言兩語之間能勸住的,不僅沒有隨楊勤出去反而說著去抓程四的手,楊勤拼死拽住他的袖口叫人,“趙將軍,劉將軍,快送彭大人往城中下榻?!?
外帳的人應聲進來看到兩人如此情狀,馮彤忙道:“快些,快些拉住彭大人,彭大人這脾氣上來除了皇上誰的話也沒用,要是傷到了大帥可萬萬使不得。”
趙闖和劉昌對彭浪見了禮道一聲“彭大人,卑職僭越。”兩人出手制住了彭浪,彭浪仍是掙扎吵鬧不休。
“這,楊大夫,彭大人這是……”
楊勤并不理會馮彤的問話只躬身一揖:“天色已晚,勞煩監軍大人和二位將軍送彭大人往城中館驛下榻,大帥此時狀況堪憂須得靜養。”
馮彤是個伶俐的人見狀也便不再多問,點了點頭吩咐趙闖和劉昌道:“隨咱家送彭大人往館驛下榻去吧。”
“是,馮公公。”趙闖和劉昌架了彭浪出帳。
“程兄弟,皇上在等你,皇上在等你凱旋回京,程四!”
皇上,皇上不是程易啊,縱然他是九五至尊也擋不住她心死啊。楊勤仰頭默立了片刻,在程四身側坐下,修長的手指撫上程四黛色的長眉,這眉眼原該是怎樣的神采飛揚,羞煞了多少須眉男兒,怎能像此時這般黯淡無光。半月前,就在半月前,你還躺在此處對劉昌和趙闖揚眉笑說自己不會死,也不能死,怎么,怎么數日之間就變成了如此模樣?楊勤閉眼,有水滴落在程四的臉上。
“趙闖,劉昌,你們兩人料理好營中軍情,不用擔心本帥。這次雖說傷得重了些,還不至要了本帥的命。再說,國恨家仇未報,本帥還答應過皇上,要替皇上收回河東河北的失地,又怎能就這樣輕易地死了?”
“可、可是大帥,你這藥流水價地喝又流水價地吐,也不是個辦法啊。”
“大帥,劉指揮使說得是。”
“或恐是脾胃不好的緣故吧,楊大夫素來就說本帥脾弱,此處自有楊大夫,你們倆人小心番軍來襲就是了?!?
脾弱,脾弱,楊勤忽然想起什么來顧不得擦掉自己眼角的淚痕猛然起身到案邊打開了藥箱一頓翻找,最后從里面翻出一個精致的描金細瓷瓶。找到了!楊勤小心的打開瓷瓶的金箔封口一股馥郁的香氣彌散開來,正是此物了,芳香醒脾,險些忘記了。楊勤啊楊勤,枉你平日自負,竟然連中陽不振,脾虛不能承受水谷,水谷精微不能生化氣血,以致寒濁中阻而引起嘔吐這等平常的道理都不記得了真是枉自為醫!
楊勤自外帳拿了一個香爐進來從瓷瓶里倒出一些粉末點上,又到床畔仔細地替程四把過脈重新開了方子到外帳叫李妍去煎藥。李妍峨眉一豎原想發作可帳外虎視眈眈地龍衛軍將士又叫她只能噘著小嘴應了,剛要去,又被楊勤叫?。骸坝涀。瑵饧?,只要一小碗,大帥的脾胃承受不住太多?!?
“是。”李妍怏怏地應了一聲退了出去。
調過方子,佐以此香應該起效了,否則,我楊勤就再不給人診病。楊勤拂袖返回內帳。
一聲尖厲的哨音劃破了龍衛軍夜里的安寧,大帳外面人聲嘈雜起來,楊勤臉上的神色一沉,快步出了大帳。
大帳外一個黑衣人和許多龍衛軍士卒纏斗在一起,楊勤心里一凜,莫非,真的還有其他人接到了那道密令?楊勤暗道一聲糟糕剛要返身入帳,一把彎刀的刀尖頂住了他的后心:“別動?!边@男聲楊勤覺得在哪聽過。
“轉過身來。”
楊勤依言轉身,一圈龍衛軍散開在他面前將他和黑衣人包圍起來,而他的身后,是中軍帳。
“誰再動,我殺了他?!焙谝氯宿蹲钋诘氖髱⑺蚝笠粠澋俄槃輽M在了他的脖頸前,“如果,你們可以不顧你們大帥的死活的話。”
程四受傷的事情他只在密報中一筆帶過,而且并沒有說傷勢如何,這人是如何知道的?楊勤斂眉,將刀向外推了推。
“你也給我老實點!”黑衣人的彎刀很鋒利,些微蹭過就割破了楊勤的手指,楊勤只能把頭向后仰了仰,卻聽那人小聲在他耳邊道,“你還不動手想等到什么時候?”
“那你,為何不動手?”楊勤不答反問。
“我的身份還不能暴露。”
“你是說,我的暴露了?”
“哼,程易不是早就懷疑你了么,否則你怎么會被征入軍中?”
“你……”楊勤眉峰一聳,旋即又落下,垂下眼睛不疾不徐地道,“好,你說我被懷疑了,那么我怎么能如此自如的出入中軍帳?”
“哼哼,你說呢?”黑衣人冷笑,挾持著他向后又退了幾步。
此人看起來和自己很熟稔,不過,說不定也是在詐自己,這些暗棋之間本來也是互不往來,互不熟悉,為了搶功明爭暗斗的事情也是屢見不鮮,反正死一個那肥頭大耳的大汗就可以少給一份賞賜。楊勤笑了笑:“你進去殺了他誰能知道你是誰。”
黑衣人也在他耳邊低聲笑道:“這么多人,你以為我殺了他能跑得掉嗎?我還要等事情辦完了,再回汴京潛藏起來,就算你失敗了,我也能再尋機會除掉這個大汗霸業上的絆腳石。”
“這么說,你的目的就是殺了他?”
“要么,殺了他,要么,殺了你。”
“那次的密報是你傳的?”
“我每次都傳,不要以為你傳了假的密報沒有人知道,否則我今天也不用來走這一趟。”
真是滑不留手,楊勤握緊了袖中的手:“那你捏造那一條假的又沒人知道了?”
“嘖,你是個周人還在中原待了三年,攻心為上這么淺顯的道理都不懂嗎?就算那條密報我傳的是假的,烏恩奇將軍還是照賞不誤,可惜,只是沒有詐降了程易?!?
刀光一閃,黑衣人格開了劉昌射來的三支連暗箭:“還有件事我想告訴你,不是你不出手就沒人出手,上一次在壺關就已經有人對他動手了。不過,那個冒然出手而沒有得手的蠢貨已經被他殺了,想來,你應該記得,那個,私沒戰死同伴錢財被他軍法斬首的隊正?!?
說完那黑衣人猛然將楊勤推向了對面的龍衛軍,楊勤一介書生哪里禁得住如此大的力道,頓時跌撲了出去,對面的劉昌和李南急忙閃身上前接住了他。楊勤再回頭時那黑衣人已經不見了,劉昌將他扶起來關切地查看詢問了一番見他無事才作罷,李南和蔣環等人進中軍帳去看過程四無恙出來調派了更多人手在中軍帳周圍巡哨值守。
楊勤待到軍寨中漸漸安靜下來緩步進到了帳中,手指上被彎刀劃破的傷口細碎綿密地疼著。楊勤捻著指間的血跡漸漸鎖起了眉,這,只是顧忌烏恩奇才破例給予的告誡吧。
程四依然安靜的昏睡著,連一聲囈語楊勤都未聽到過。自從那一晚之后,程四從未再和任何人提起關于程易的只言片語,就算是在這樣的昏睡之中也未曾??墒菞钋谥浪ㄈ皇呛芟肽畛桃椎模驗?,那是她的夫君,是她的天。
楊勤在枕畔坐下,像他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坐在她枕畔的程易一樣,滿眼疼惜,輕輕地握了她的手。但楊勤也明白,自己不是程易,就算再怎樣做都不會看到她醒來對著自己含羞一笑。他是番邦的細作,而她是周軍的主帥,倘若有朝一日他的身份揭穿了,她會毫不留情地殺了他。她的兄長,她苦等三載的良人,那個被烏恩奇擄去關了半年都無法說降的男人,被番軍活活打死在太原城的城頭上暴尸三日鞭尸泄憤,那樣的仇恨,不共戴天。
松了程四的手拿過床側的水碗,俯身,楊勤在程四蒼白的臉上投下陰影。他突然很嫉妒程易,她的輕顰淺笑,她的胭脂紅妝,她改名換姓提槍縱馬馳騁疆場全都只為那一人。縱然他死了也抹不掉那桿□□翻飛在她心里刻畫下的痕跡,為什么?而楊勤這個名字在她心里連這一抹影子也留不下。他該殺了她的,可是殺了她又怎樣?他可以騙過任何一個人卻騙不了自己,這個女子是那一笑之間讓他狼狽不堪的女公子,殺了她也改變不了,最初便已經注定的他會在她面前一敗涂地,只因他是楊勤。
水滴落下,潤濕了程四兩瓣顏色淺淡的薄唇,讓楊勤忍不住想要一吻芳澤,只是終究他的唇在離著不足盈寸處停下,程四微弱的氣息呼在他的臉上讓他心底泛起一陣酸楚,她,是不愿意的啊。
“藥熬好了……”李妍從屏風外繞進來見狀登時呆若木雞。
楊勤起身,神色如常,處變不驚。接過李妍手中溫熱的藥碗,楊勤對她擺了擺手,李妍呆呆地轉身出去。
楊勤坐在床側翻攪著碗里的褐色藥汁,待到不燙了才將程四扶起來靠近懷里小心地喂了幾勺進去,然后將碗放下,專注地看著懷里的人,唯恐她過不得片刻再將藥吐出來。擦去程四嘴角殘留的藥漬,楊勤撩開他額前的碎發,冰涼的指尖抹過他光潔的額角,不管為誰,不管為什么,活下來,祁靖,只要活下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