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什麼地方?如此吵鬧。程四睜開眼警惕地審視著遮在面前的紅布, 聽著周圍嘈雜的人聲。垂目,程四看到自己一身鮮紅的霞帔,手中尚自捧著紅綢, 身側有人攙著他的手臂。
是喜堂。如此裝束, 莫非, 自己的身份被人識破了?程四心底一涼, 可是, 怎麼會到了這喜堂裡?自己不是應該在太原城外嗎?想到太原城程四渾身一僵,無法遏制的冷痛沒頂而來。身側的人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他向前。
“想不到, 靖兒這孩子還有這般羞澀扭捏的時候。”
“呵呵,是啊。”
程夫人和程亮的聲音不期然地響起, 程四的心猛地一震, 這裡, 是程府?那麼,那一切, 都是夢嗎?
“靖兒。”那令他魂牽夢縈無數次的低沉的聲音就在耳畔,程四看到手中的牽彩紅綢動了動不由隨之移步上前,只聽儐相悠長而高亢的聲音響起:“一拜天地——”
程四在身側喜娘的手勢暗示下在火紅緞面繡著花開富貴地蒲團上跪下,盈盈躬身,拜倒行禮。
“二拜高堂——”
程四被人攙起換了個方向再次跪下行禮, 程夫人和程亮高興的笑聲愈發清晰起來。
“夫妻對拜——”
程四在喜娘的攙扶下和另一側的人相對跪倒, 程四垂眸, 自蓋頭之下看到了半掩在吉服廣袖中一揖而下骨節分明的一雙手, 手背上深青色的脈絡微微鼓起, 虎口處有著常年操槍留下的層層的老繭,穩而剛勁有力。
“從今往後, 二哥也是有妻室的人了啊。”程埔的聲音自堂下傳來。
“心急了?”程州取笑他,“明年年後,等李家小姐及笄,爹和娘就該給你操辦婚事了。”
“我不急,真的不急,大哥。”程埔訕訕笑道。
“老二和靖兒這一成親只剩你孤家寡人了,憑你那不甘人後的性子能不急?”
這一切一如當初所歷。程四被扶起來時,聽到儐相宣佈:“禮成——”
不,不要。回想起那日喜堂裡的聖旨,程四全身一陣戰慄想要擡手扯掉蓋頭,可是喜娘的的手不許她隨意動作。只聽一聲“送入洞房——”喜堂裡鬨鬧起來,程四尚未從驚訝中回過神來就被人從後簇擁著向前被腳下羅裙絆得一個踉蹌,一隻粗糙溫熱的手接住了她的手,穩住了她的身形:“小心。”
身側畫眉吃吃的笑聲,讓程四頓感臉上一陣燒灼,慌忙抽回了手,隨著牽彩紅綢那頭的人往前而去。待出了喜堂轉入院中程四還能聽到身後傳來的程亮和程州父子三人招呼賓朋入席宴飲的聲音。
入了洞房,喜娘和婢女們將一切安排妥當關門退了出去,房內頓時安靜了下來。這樣突如其來的的靜謐讓程四心底慌亂得喘息急促起來,禁不住握緊了袖中交疊在一起的手。
“你這丫頭。”門響之後程四聽到了這久違的帶了些嗔怪的聲音,“又在掐自己的手了。”未等程四動作一雙手已經被那人抄起來,分開,掌心裡的嵌下的月牙兒在光下分毫畢現。
那人在她身畔坐下,握著她的一雙手柔聲問:“不疼嗎,傻丫頭?”
程四搖了搖頭,咬住了下脣,只聽他無奈的輕笑兩聲放了她的手。而後,程四面前鮮紅的蓋頭被人慢慢掀了起來,那人的眉眼也自蓋頭之下一點一點地映入了程四地眼中。程易那兩道如刀鋒裁過斜揚入鬢的墨色長眉之下,一雙蘊滿了柔情的漆黑眸子裡唯有她薄施脂粉的臉,在滿室的燭光映襯下那雙星眸比起往日更顯光華照人。程四怔怔地看住他,兩行珠淚無聲無息地自腮邊滾落。
“靖兒,怎麼了?”祁靖自幼極少在人前落淚,程易見狀不禁慌了神,忙傾身上前幫她拭淚,“怎麼哭了?”
“哥。”程四握住腮邊程易幫她拭淚的手指,鳳目含淚凝望住他,“我想你。”
程易回握住她的手,輕輕揚起了嘴角:“我知道。”
“哥!”程四再忍不住滿心辛酸撲進程易懷裡,眼淚洶涌而下。
程易呆滯了一下,一寸一寸收攏雙臂如獲珍寶一般將她緊緊圈在懷中,合上眼微微仰起頭抽一口氣啞聲道:“我也想你。”
程四飲泣出聲,程易愈發用力地收緊了雙臂。
過了片刻,程易低頭悄聲喚她:“靖兒。”
程四不語只是摟緊了他將一張臉深深埋在他的胸前。
“靖兒。”程易慢慢拍著她的背,嘆道“讓你受委屈了。”
程四伏在他懷裡用力搖頭。
“真是個傻丫頭,娶妻如你夫復何求?”
聞言,程四擡頭,見程易言語之間眉目已染上了幾分悵然,心中一疼,淚落地更兇:“哥……”
“別哭了,讓爲夫好好看看我的小嬌妻。”程易望住程四粉淚斑斑的臉,縱然脣邊含笑卻是難掩眉目之間的疼惜和不捨,“看看,妝都哭花了,莫非是要爲夫效那張敞畫眉爲你呵手試梅妝?”
程四無言只抓緊了他的衣裳是望進他的眸中,秀麗的鳳眼之中淚光盈盈。程易心疼難耐,俯身,用力抱緊了懷中佳人,薄脣落下,一處一處,吻去伊人頰邊斑斑淚痕。
程四閉眼,任由程易脣的落在她的臉上,溫軟,輕柔,帶著偶有的絲絲涼意,自眉間一路而下,最後印在了她了脣上,輕輕摩挲,溫柔繾綣,似是怕唐突了她。程四脣瓣輕啓,含住了他的,程易的舌尖這方淺淺探入撬開了她的牙關。程四迎住,兩人糾纏在一起,抵死纏綿,脣齒之間瀰漫的早已不知是誰的鹹澀。
程易放開她時,程四睜眼,紅牀軟帳早已不見,兩人置身一片曠野之上。程易一身戎裝,黑色的戰袍,耀眼的銀甲襯得他愈加顯得英挺。
“靖兒,番邦日益囂張,屢屢襲擾我大周疆土,屠戮我大周百姓,我身爲大周將官不能坐視不管。漢時,霍將軍曾言:匈奴不滅何以爲家。今日,我大周雖不如漢時強大,但好男兒便當有此志氣。不爲封侯拜相,不爲衣錦還鄉,只求能還我大周百姓一方安寧。爲夫就此別去,不滅番邦誓不回還。”
言畢,程易對著程四重重抱拳,看著她退後兩步,翻身上馬。戰馬縱蹄,程易解下鞍旁的□□,展臂輕揚,□□的槍尖在程易身側劃過一道銀色的冷冽弧光斜指青天,其勢銳不可當。
蹄聲得得,那英銳的背影終是越去越遠,隱入天地交接處的滾滾硝煙之中。
“大帥!”
“大帥!”
程四悠悠醒來時猶是滿目淚光,楊勤和馮彤驚喜的呼聲讓他將臉側向裡面抹去了淚水,就勢從牀上坐了起來:“本帥爲何在此?”
“大帥於陣前嘔血昏厥,趙將軍派人將大帥送了回來。”馮彤上前道。
憶及太原城下那一幕程四止不住一陣眩暈心口襲來劇烈的疼痛。
“大帥?”
立於牀側的李妍作勢要上前扶他,被他擡手製住,“趙闖呢?”
“趙將軍按照大帥部署自引軍誘敵出城交戰去了。”馮彤道。
此計當時若換了劉昌必然難成。程四恍然,原來,他早知道了,只是爲了怕我陣前失控纔要和劉昌調換。
“大帥,憂思傷脾,還請大帥靜心將養不要思慮過度。”楊勤出聲勸他。
程四挑眉瞪住他,反倒蹬了戰靴下牀,抄起置於枕邊的鎧甲穿戴起來:“你聽不見外面的喊殺聲麼?”遠處的廝殺聲穿透了中軍帳的帳幕如浪潮一波一波涌來,“本帥身爲北征的三軍主帥,將士們在外拼命搏殺,本帥不能身先士卒竟然窩在此處說什麼將養,真是笑話!”
三言兩語之間程四已經披掛整齊邁步出了內帳。
“大帥!”楊勤上前攔在大帳門前,“大帥適才昏迷之中又曾嘔血,狀況堪憂,實在不宜此時出戰。”
“讓開!”程四眉宇之間怒意隱現,“否則,休怪本帥無情。”
“大帥,楊大夫乃是一片好意……”
“馮公公,此一戰本帥非去不可。於公,疆場之上兩軍交戰,士氣尤爲重要。而陣前折旗折將都會削弱士氣,何況主帥於陣前嘔血墜馬?本帥不出陣,倘若被番軍散佈些動搖軍心之言,士氣一落千丈,如何取勝?就算取勝,也必折損慘重難以再戰,屆時番軍反攻必敗無疑!於私,家兄至今尚被番軍暴屍太原城上,仇敵當前難道要本帥放走不成?”
程四因爲怒氣和殺意泛紅的一雙眼讓楊勤和馮彤都默默偏開了頭不敢同他對視。
“牽馬來!”程四推開楊勤大步出帳,小校聽令替他牽過戰馬。程四揚手,有衛士將他的槍遞入手中,手指貼上冰涼的槍桿,用力,握緊,五指骨節之間爆出一陣脆響:“傳令李南,城中番兵一個不留!”
“是!”
程四縱身上馬,手中槍桿掄圓了打在馬臀之上,戰馬吃痛,昂首一聲長嘶奮力躍蹄而起,伴著一聲清叱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