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泰十三年。
自永泰三年一戰之後番邦元氣大傷無力南犯上表稱臣。北疆既定, 皇帝勵精圖治廣施仁政,大周境內國泰民安,河清海晏。
正月十五, 夜。
皇帝早早頒下聖旨, 上元佳節要普天同慶, 解除宵禁三夜, 是以還未入夜時候汴京廣備橋一帶、東十字大街、南門大街、朱雀門街等京中各處繁華之所就已經擺上了各式各樣巧奪天工的華美燈盞。此刻天色黑透, 各處花燈點亮了,使得平日的繁華的京城更顯光彩流離。身著華服賞燈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或明或暗的各色燈火之中指指點點笑語晏晏更讓此刻的汴京看起來恍如人間仙境,置身其中流連忘返者甚衆。
趙闖抱著女兒低頭同正給兒子買燈籠的李妍悄聲道:“夫人, 一年未見夫人越發的動人了。”
“女兒都這麼大了,你倒是越來越沒有正行了。”李妍白他一眼將手中那隻活潑可愛的兔子燈籠遞給女兒。
“孃親, 不要爹爹抱。”女兒對著李妍伸過小手奶聲奶氣地撒嬌。
“看看, 女兒都嫌棄你了。”李妍禁不住掩口一笑, 迷離的燈光下眉眼之間掩不住的幸福。
趙闖摁下女兒的小手,伸手爲她拂開落在髮髻上的雪花, 攏上了斗篷上的帽子:“夫人不嫌棄就是了。”
李妍看他一眼擡手要抱女兒,趙闖微微傾身把女兒遞過去,李妍踮起腳仰頭在他耳畔輕道:“不要走了,好不好?”
趙闖整好女兒的斗篷,揉著一臉好奇的兒子的小腦袋瓜搖了搖頭:“彭大人說皇上最近情況很不好, 要我早些回去, 以防番邦趁機南犯。”
李妍負氣拉過兒子不再理他, 趙闖只得無奈一笑跟上, 他知道她生氣, 可是等到要走的時候她還是會替他準備征衣戰袍,依依不捨地送他走。因爲, 這片疆土上有太多他們不能捨棄的東西,將軍、大帥、李南、劉昌、那些曾經同生共死過的兄弟,還有,皇上的殷殷囑託。想到這趙闖忍不住擡頭往皇宮的方向望去,不知皇上這次是否能熬過去。
相較於宮外的喧譁熱鬧,宮內雖然也是彩燈高懸可總是透著冷寂,讓人說話都壓低了聲音怕是會驚動什麼一樣,
彭浪就靜靜地守在延福宮的龍牀前看著斜倚在龍牀上皇帝。昨天楊勤已經搖頭讓內侍們準備後事了,他不能相信,明明皇上還不到三十歲啊!可是他不相信也沒有辦法,入冬以來皇帝就沒能從龍牀上下來了,就連錦被稍微蓋的厚一些都會喘不過氣來,從昨日起更是藥水難進未曾醒來過。
彭浪小心地用勺子沾了一點水滴在皇帝深紫色的嘴脣上,因爲皇帝的身子虛弱到連一牀被子都會讓他覺得窒息的地步所以夾牆暖碳燒得很熱,繼之而來的是皇帝的嘴脣常常乾裂出血,彭浪爲此已經將守夜的小太監們罵得狗血淋頭,昨日起更是寸步不離地守在龍牀邊連眼都不敢合。
水滴落下,只在嘴脣上滾了一下就沿著皇帝的脣角滑了下來,彭浪急忙用手去擦。爲什麼,爲什麼他身邊的人都要走得這麼早?彭浪看著皇帝深深凹陷下去的慘白中透出青灰的臉頰低頭落下淚來。
“嗯。”
這一聲極細微的□□讓彭浪迅速擡起頭來抹掉臉上的淚水跪到龍牀前:“皇上?”
“長波,程四……回來了麼?”皇帝微微睜眼側目看著他問,聲音低弱。
“回皇上,程兄弟還沒回來,想來就在路上了快回來了。”彭浪心酸地回道。自從半月前皇帝只要從昏睡中醒來問的第一件事情必然是程四。
“朕怕是等不到……等不到他了。”說完皇帝又閉上了眼。
“皇上,再等等,他就快回來了。”彭浪握緊牀沿語聲哽咽。
“那……朕就再等等他。”皇帝極緩慢地道,“朕答應過……要等他凱旋迴京。”
“嗯。”彭浪咬著嘴脣不敢哭出聲來。
“長波,扶朕……起來,朕有些……喘……不……”
皇帝還未說完就大口的喘息起來,彭浪急忙上前扶他靠在自己懷裡坐直了起來這才稍稍穩住。正在這時一個太監進來報說:“皇上,西宮貴妃娘娘和太子在殿外求見。”
聞言,皇帝兩眉一皺,擡手撫住胸口尚未止住的喘息又見厲害,臉色越發顯得青灰,額上滾下冷汗來。
彭浪見狀登時大怒對那太監吼道:“滾!不見!”
太監嚇得連滾帶爬的跑了出去。
待那太監走了彭浪將楊勤叫了進來施針急救皇帝才漸漸平靜下來,一時間寢殿之內除了皇帝低促微弱時有時無的呼吸聲寂靜無比。彭浪一動也不敢動地扶著他,彷彿自己一動皇帝這口氣就嚥了。
皇帝倚在彭浪肩上緩了半晌,道:“當日……雖然是被太后逼著……納她爲妃,可是朕知道……朕不能讓她像……其他兄弟的王妃一樣,所以朕加倍的對她好,只要、只要她當時跟朕明說……朕何嘗不會赦她出宮?朕恨的是朕真心待她……她卻騙朕!長波,太子……太子雖非朕所出,可終究是朕的親子侄……你、你知道朕的意思吧?”
彭浪含著淚用力點了點頭。當年皇帝尚未登基還是皇子時因爲太子接二連三的設計謀害兄弟,最終只剩了皇帝和廣南王兄弟倆。廣南王后來因公然叛亂被大理寺和刑部論罪賜了鴆酒,廣南王府闔府被抄沒,斬首的斬首,充軍的充軍,最後活著的沒有一個是廣南王的至親。是以,最後皇帝剩下的至親之人也只有當今這十餘歲的太子了,皇帝若殯天之後彭浪要扶持登基的也就只有這個太子。
話音未落,皇帝因一時激動氣逆引起咳嗽卻是體衰至極只低低的咳出了一聲就變成了氣喘,彭浪一手攔住皇帝的肩讓他略略俯過一點身子另一隻手在背後輕輕地拍著,終於在皇帝吐出一口混著血絲的痰涎之後才止住了。這一番折騰之後,皇帝的氣息越發地不穩起來。
“皇上,皇上!”彭浪顫聲道,“皇上,你要等程兄弟回來啊,你答應過他的。”
“程四……”聽到彭浪說起程四皇帝臉上慢慢浮出一抹淺笑,神色異常柔和,眼角卻滾下淚來:“十年了……”
彭浪心裡咯噔一下,兩手不自覺地顫抖起來,又忽聽得皇帝吩咐:“長波,更衣……擺駕紫宸殿。”
“皇上,離著早朝還有大半夜呢。皇上先歇息吧,到時候臣再叫醒皇上。”彭浪勸道。
皇帝不聽彭浪說完就急促地道:“朕等、等不到了……更衣、更衣襬駕紫宸殿。”
彭浪不敢再說什麼急急的呼喝一衆太監內侍們去準備鑾駕又替皇帝熨了朝服拿過來換,場面一時間慌亂無比。
等到一切準備停當,彭浪親自替皇帝穿上龍袍又裹了斗篷抱著皇帝出來時,寢殿門口等著的是一張吊了厚實簾子的拔步牀,皇帝現在這樣子自己一個人是坐不了龍輦的,彭浪又不能上龍輦,爲了皇帝最後這一刻能儘量舒坦些彭浪責令太監們把江南進貢的拔步牀擡了出來充當轎子。
彭浪雙手打橫託著輕如氣注的皇帝邁下臺階,冷風夾著鵝毛大雪捲過,皇帝的斗篷被風一下吹掉,頭也隨著這一陣風軟軟地倚著彭浪的肩滑下向後一仰,彭浪驚慌失措地叫道:“皇上,皇上!”
皇帝睜開眼對他笑了笑,月光下那樣蒼白虛幻,似乎風一刮就會散得無影無蹤,看得彭浪無比心驚再顧不得多想抱著他鑽進了拔步牀,有宮人遞進來手爐,彭浪接仔細把皇帝冷得幾乎不帶一絲熱氣的的手覆在手爐上,命人起轎。
“長波,你還記得……那年夏天你和程四兩人入宮伴駕的時候嗎?程四那個傻子,不惜以一當十拼著性命也要護著一個快斷氣的人,還是……一個將他置之死地的人。”起轎之後皇帝靠在彭浪懷裡斷斷續續地低聲絮絮言道,“別人不知道……你該知道,自幼起……宮裡想朕立刻死掉的人有多少。除你之外……就只有他如此待朕,朕真想把他留在身邊,可是、可是朕留不住他。”
“皇上……”彭浪看著皇帝此時的模樣聽著這樣的話禁不住淚流滿面。
“當初、當初有人說……程易沒死投了番邦的時候,朕、朕真怕萬一……萬一是真的,程四會跟他去。朕從來……沒有、沒有怕過什麼萬一,那次是真的怕,所、所以朕叫馮彤去……去監軍,其實、其實還帶著朕……一旦發現他有異動就剿殺他的密令。可是、可是那次真的是朕多慮了,他那樣的人……不可能做出那種事。”
彭浪一手託著皇帝一手不停地抹著眼淚聽著皇帝時斷時續的低語,生怕淚眼模糊之間一個不小心錯漏了他臉上細微的神色變化。
“後來,程易死了,他受重傷,朕怕他會一心……求死,所以、所以叫你去傳旨,其實、其實朕想……親自去看他。那次、那次留住他了,朕以爲就留住他了。可、可惜,他的身份……朕能幫他瞞一時,卻不能幫他……瞞一世啊。他那麼聰明……怎麼會不知道。他一抗旨,朕就知道……知道留他不住了,但、但是朕不死心,不遠千里也想、也想聽他……親自說。朕、朕想強留他,不、不過,朕又想……就算強留下他,朕死了……他會怎樣?只怕、只怕會更悽慘吧。”皇帝說到此處聲音幽微得已經幾不可聞,彭浪只見他嘴脣翕張趕忙側耳到他嘴邊去聽,只聽皇帝道,“你還、還怨朕……沒有、沒有把他和程易合葬嗎?”
彭浪怔住,那時若非侍衛們阻攔爲了這件事他險些以下犯上打了皇帝,幸而皇帝知他脾性兩人又自幼相厚事後沒有追究,否則此刻他早已身首異處了。
“周、周山上……程易的陵……是、是衣冠陵啊。”彭浪猛然睜大了眼睛看著皇帝,皇帝艱澀地對他揚了揚嘴角又道,“那是、那是……程四的遺願啊。”
“皇上!”
“朕、朕又……又何嘗、何嘗不喜歡……”這句話沒說完,皇帝突然兩眼翻白開始大口大口的倒氣,帶得瘦骨嶙峋的身子也隨之不住起伏抽動,原本放在皇帝懷裡的紫銅手也咣噹一聲滾落在了地平上。
“皇上,皇上,再等等,你答應了等他的啊,皇上!”彭浪不由右手一僵握緊了皇帝不堪一握的肩左手抓住他慢慢滑落到身側還帶著手爐餘溫的手對他大聲道。彭浪只覺得皇帝倒的每一口氣都讓自己的心跟著縮一下,這十年來他從來不知道已經高高在上的皇帝還一如少年時候一樣存著這樣一份單純的心思。
彭浪滿眼淚水地看著皇帝不住地呵斥外面擡牀的太監們快些再快些,他從來沒有覺得紫宸殿這樣遙遠過,偎在他懷裡的皇帝倒氣越來越淺促,氣衰力竭的身子也漸漸從近乎抽搐的聳動變成了細碎的輕顫,那隻被他握住的手熱度也在無法遏制地消散。
牀一落地,彭浪抱起氣咽聲絲的皇帝飛快地從拔步牀裡衝出來,向著紫宸殿的側門跑去,上前不等人開門一腳把門踹開抱著皇帝直奔龍椅。
彭浪小心地將皇帝擱置在龍椅上,皇帝半睜的眼睛眼珠微動轉向了大殿的正門,彭浪立刻叫殿裡侍立的小太監們開門。兩個小太監被這情況嚇手忙腳亂,跌跌撞撞撞的推開了紫宸殿的大門。
滿月的清輝隨著殿門大開傾瀉進來時,蹲在皇帝手邊扶著他的彭浪看見皇帝方纔在牀裡早已空洞渙散的眼神倏然一亮。彭浪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隨著皇帝的目光看到了身著淺緋色五品武官朝服的程四揹著月光踏著清輝緩步走進大殿在階前跪下叩拜。
皇帝搭在龍椅扶手上探在彭浪眼前的那隻手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向前動了動,彭浪回頭,皇帝乾裂的深紫色嘴脣正不住地嚅動,彭浪立刻帖耳去聽,皇帝的脣縫間漏出一個模糊難辨的音節“……四……”
這一聲似乎帶走了皇帝全身的氣力,彭浪再聽不到一點聲音,連呼氣聲也沒有了。彭浪滿臉淚水的擡起頭來,斜倚在龍椅中的皇帝已經閤眼嚥氣,脣邊的笑意猶未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