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色尚未大亮劉昌等人點齊了人馬兵發忻州。彼時,其他人猶在夢中,程四特意交代過不用到中軍帳辭行亦不要驚動別人, 所以等到馮彤入帳時劉昌等人早已經去得遠了。
“大帥, 劉將軍何時發兵的, 咱家如何毫不知情?”
“馮公公。”程四抬手示意馮彤坐下說話, “來人, 看茶。”程四彷佛沒有看到馮彤一臉急切只管叫衛士奉上茶水,看著馮彤茶水沾了唇方才笑道:“拂曉時分斥候來報忻州兵馬有調動,本帥以為這是個不可錯失的戰機是以決定派劉昌發兵攻取忻州。事出倉促, 當時天色未明,本帥料想公公正在酣眠便未敢打擾公公。”
“大帥是一番好意, 可此事如果被皇上知道了便是咱家監軍不利啊。”馮彤苦著一張臉搖頭。
“公公多慮了, 本帥倒是要看看哪個敢將此事報于皇上知道。”程四眸光流轉神色之間染上了幾許狠戾叫馮彤生生打了個激靈。
“如此就好, 如此就好。”馮彤擠出一抹生硬的笑意側過身拿起小案上的茶盞低頭飲茶。
程四不動聲色地睨著他白中泛青的臉色心底重重地哼了一聲,倘若你敢對軍中任何一個人不利, 我便叫你來得去不得!
馮彤在中軍帳內坐立難安,程四叫衛士呈遞給他的軍報也沒有看進去幾封,倒是茶水喝了無數。埋頭軍報之中的程四長眉斜揚微斂,手中狼毫揮灑自如,似是馮彤根本不存在一般。
“大帥。”馮彤實在難耐大帳中那一分壓抑試探著輕聲叫程四, 程四恍如未聞神思依然專注在案上的軍報中, 馮彤只得耐下性子又看了手中的軍報兩眼, 可是眼神不由自主地又移到了程四半低著的一張臉上。
殺意, 程四身上隱而不發的殺意讓馮彤覺得心驚。他已經隨軍不少時日了, 程四平日待他一向溫文有禮甚至他故作顏色時候臉上也未流露過半分不耐,只在觀戰時才見過程四橫眉怒目周身籠著殺氣的模樣, 那樣的程四出手狠辣從不容情。而此時此刻,程四雖然在審閱著案上的軍報,但是馮彤真切地覺得程四的眉眼間染上了殺意,他沒有辦法不心驚膽戰。
在軍中,程四已是頗有威望,外面那些披堅執銳的上到將軍下到士卒對于程四的帥令絕對是令行禁止毫不遲疑。而他馮彤所依恃的是遠在京城的皇上,不過,看到彭浪和程四的交情他已經懷疑自己的密報是否抵得上彭浪的三言兩語,畢竟皇上對于彭浪的寵信是任何人都無可比擬的。初到軍中時他從不懷疑那道密令不能執行,隨著時日的推移他甚至覺得萬幸那道密令沒有被其他人知道,否則,除非程四自甘就戮,那道密令若在軍中傳揚開了,只怕是他才會成為被犧牲的那一個。最可笑的是他當初竟然毫不顧忌地就遞了那樣一封密報上去,現在想來簡直如坐針氈,不過是一個孌童不知深淺的亂語他逞得什么意氣?以為眼前這人年紀小涉世未深好對付,不想原是老虎嘴上擄須。想到這,馮彤禁不住搖頭嘆出一口氣。
“公公,何故嘆息?”
程四這突然出聲一問將馮彤嚇了一跳,忙笑道:“無事,無事。”抬起頭時又撞上程四那雙漆黑的眸子頓時脊背生寒,“只是,咱家身體有些不適,想先回帳中,不知可否,大帥?”
程四驚道:“原來公公身體抱恙,怪不得本帥覺得公公今日的臉色看起來不大好。可要延醫診治?本帥即刻去派人去傳楊勤。”
“舊疾而已,咱家自去歇息就好了,不用延醫診治,有勞大帥費心。”馮彤說著起身。
程四也自案后站了起來:“如此,公公就快回帳中好生歇息。”說罷作勢要出來。
“咱家告退,”馮彤不等程四自案后轉出施禮急急退了出去,如同逃命一般。殊不知,他的一舉一動都分毫不差地落在了程四眼里。
程四看著馮彤慌張出帳的背影禁不住苦笑一下,噓了口氣,又頹然坐了下來,官場,呵呵,到底是如此險惡,誰也無從幸免。
當夜,趙闖率軍三千南下。未及半月,捷報傳回,趙闖夜襲釜口,大勝,不損一兵一卒。
程四握著手中的捷報臉上卻無絲毫喜悅可言,因為,至今,他還沒見過程易口中曾經提及的番將。程四自問用兵并未高過自己兄長,而那人也曾和程易戰成平手,真正的苦戰恐怕離著不遠了。
要如何克敵制勝?那人是否入甕,自己的計策是否能夠奏效?程四夜夜獨守青燈枯坐案前,指尖涼透還是禁不住一次又一次撫上程易的骨灰壇描摹著上面的流云紋路難以入眠,他多想再像兒時每次他遲疑不前的時候一樣聽到那人在他耳邊低聲道:“靖兒,你行的。”他回眸那人唇角含笑目光中滿是嘉許。
終于,在劉昌最后一個傳回捷報之后,程四利落地將程易的骨灰壇重新包裹收好,既然決定了,又有什么可猶豫。哥,靖兒從未讓你失望過,從未,以后,也不會。
程四留給蔣環三千人馬駐守太原自己率領其余人馬北上忻州同劉昌會合,馮彤自請留守。河東諸多重鎮對于河北一帶的防線而言至關重要,從河北仰攻太行奪取河東又頗為不易,那番將不可能會放任周軍繼續攻掠。且忻代二州為晉北之鎖鑰,劉昌能攻下忻州已在程四預料之外。如今,真定河間已經奪回,倘若再失了扼制雁門關的代州,番軍再想南下須得要費一番心思和力氣了,程四料想那番將無論如何都會領兵來阻止龍衛軍繼續北進,單憑劉昌絕對不是那人的對手。
程四的預料是正確的,他率軍一抵忻州,代州就傳來了番軍增兵的消息,不僅如此,代州的番軍兵馬全都統歸到一名名叫烏恩奇的番將麾下。
從部將們的口中程四證實了烏恩奇就是曾經和程易對陣三年的番將,趙闖甚至在軍報中詳細描述了當初這番將如何暗箭射傷了程易。
強敵當前,當忍則忍方是丈夫所為。程四咬牙將趙闖的軍報壓在最下面叫了劉昌進來吩咐他如何在忻州一帶排兵布防。
“大帥,隨意留些人馬駐守此處,末將跟著大帥一路打過去就是了。”劉昌不以為意地道。
程四一言不發瞪住他,那凌厲的目光讓劉昌訕訕地垂下了頭。
“勝仗打多了,是嗎?”
劉昌偷瞄程四一眼,那張俊臉罩雪含霜,劉昌趕緊將目光收回不敢出聲。
“如何布防本帥已經悉數交代與你,你去安排吧。”程四抽出趙闖的軍報遞給劉昌,“你已不是初涉戰場,此番番軍守將是誰你心中有數,此人有多厲害你自己看吧,本帥只叮囑你一句,驕兵必敗。去吧。”
“是,大帥。”劉昌畢恭畢敬地接過軍報退了出去。
劉昌也許真的是勝仗打多了,因為他認為只要大帥在,他們實在沒有必要畏懼那員番將。劉昌之所以這樣的信賴程四也是有其原因的,自北征以來的大小戰役沒有一次不是程四運籌帷幄且每戰必勝,中軍帳中沉穩的氣度,兩軍陣前應變的謀略常常讓這些將領們忽略了他只有不到十七歲這樣的事實。
第一次,掛帥上陣之后這是程四第一次這樣覺得這些將領對他的信任是一種負擔,他只能強迫自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地考慮著番軍會如何出兵如何防守,又會出現什么樣地意外,自己又該如何應對。他不能讓這些隨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為自己的失策而妄自送命,因為他是三軍之主。
程四一再反復地翻閱著案上呈遞上來的軍報,極盡詳細地問詢派出的斥候帶回來的敵情,聚集所有的部將再三研討軍情,番軍的、自己的,中軍帳中的燈火徹夜徹夜地不滅。
只是,番軍守將烏恩奇亦是早已布兵設防布置妥當一直按兵不動,這倒真的是讓程四一籌莫展,只得每日傳令告誡所有將領沒有帥令不得私自出兵,違令者斬。程四不得不承認烏恩奇這一招以靜制動實在是高明,長此下去龍衛軍士氣必將消磨殆盡軍心浮動,到那時番軍再行攻打就容易了許多。但是,程四派兵強攻也是很難取勝,烏恩奇的防守極其嚴密,迄今為止程四尚未找到一處可以打破眼前局面的漏洞,輕易出兵除了葬送將士們的性命動搖軍心之外很難有什么改變。
這日,程四正獨自在中軍帳內翻看軍報,劉昌忽然進得帳來報說:“大帥,軍寨門外來了一個老、老丈說是要見大帥。”
聞言,程四雙眉一蹙:“他可報上姓名了?”
“他說他叫程瑞。”
“程瑞?去帶他進來。”
“是。”
瑞伯此時來,難道家中出了什么事?念及此處,程四頓覺思緒紛亂,手中軍報再看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