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露出一只茜底緞面的繡鞋, 其上杏花兩三朵,只一閃,便收入淺粉紅繡梅花的八幅湘裙內。裙裾輕擺, 仿若花朵層層綻放, 又有煙霞色的薄綃袖子翩然而出, 抬手之際, 恰恰擋住了臉, 然而人就這么裊裊娜娜的下了車,就好像一片輕盈的桃瓣,悠然飄落。
不能不說, 這是個極精致的女子,每一絲的舉動, 每一點的細微, 都恰到好處, 于輕柔溫順中露出一種淡淡的,卻是勾魂攝魄的魅力, 也便難怪金玦焱心里眼里的放不下,就連做夢都要喊人家的名字。
溫香……
也的確恰如其分。
僅看身段的玲瓏嬌柔,想必那張臉即便不是傾城之姿,亦是動人心魄的。
于是便等著露出真顏。
可阮玉注定是要失望的,因為溫香, 戴著帷帽。
她怔了一會, 忽然想笑。
且看眾人方才的熱情, 大家當是熟得不能再熟了, 而且春日社成立了有三四年了, 如此,還至于用輕紗覆面嗎?
而恰在溫香初初邁出一步, 自早上便風和日麗的天氣不知打哪吹來一股風……
其實她只是看到溫香的身子微微一斜,又拿了袖子遮住半面容顏,一眼看去就好像弱不勝力的小花兒于風中抖動。
其時,阮玉還在找風的所在,還在想,這么點的風當真能把一個人給吹歪了?
可是不僅人歪了,帷帽上的輕紗也飄飄而起,恰到好處的露出尖尖的下頜,紅艷艷的小嘴,就像開在雪中的梅花,勾起人無限采擷的欲望。
于是阮玉便見金玦焱笑了,眸中滿是欣賞與戀慕。
她不禁搖搖頭,原來賤人喜歡的是這種裝腔作勢的女人,不過也當真是魚找魚,蝦找蝦,天生的一對呢。
那邊廂,溫香已經忙忙的攏了面紗,身邊人急忙安慰,她只是搖頭,零星的說了兩個字,語帶顫音。
阮玉也不禁要笑了,這個溫香,看來不但能“呼風”,還能“喚雨”呢。
事到如今,已是了無興趣。
她四處望了望,打算找個地方先歇一歇,可是那群人已經嚷起來,其中以龐維德的聲音最為嘹亮:“香妹妹,你可來了,四哥跑了好多地方,花了重金為你備了張飛泉琴。四哥說了,唐琴基本有名,沒名的不真。你放心,依四哥的眼光,絕對不能辱沒了你,我都試了,那音質……”
龐維德連連咂舌,似是不知該如何形容琴音之美妙:“總之你一試便知。要知道,這可是四哥的一片‘心意’啊……”
“心意”二字,意味深長。
阮玉見那帷帽一低,想來溫香姑娘是笑了,那笑容定是極淡極雅吧,因為金玦焱唇邊的笑意又深了幾分。
溫香已經款款上前:“香兒謝過金四哥……”
聲音輕輕軟軟,仿佛落花飄在水上,打了個旋,順流而下,而水渦還在原處轉啊轉,直轉到人的心里。
金玦焱不由自主的走過去,很是自然而然的虛扶了她一下:“香兒不必多禮。”
他一手在前,一手負在身后,行動之間,衣袂翩躚。
阮玉不禁歪了頭,原來他也有這般風度翩翩引人遐思的時候啊。
眸子再一轉……
香兒……
好憐惜好親昵的稱呼啊!
而且阮玉注意到,即便是虛扶,那修長的手指依舊碰到了溫香輕薄的衣袖。
是情之所至,還是風的捉弄?
但見長指一震,似是要收回,但依舊帶著留戀,一任衣袖如一抹香般,拂過指尖。
金玦焱的臉上便浮出一種難以言說的復雜。
阮玉不知自己在其中充當著怎樣的角色,她只覺得她應該盡快的……消失。
剛動了心思,溫香已經移步近前:“這位是四嫂吧?溫香有禮了……”
阮玉正待還禮,也不知打哪跑出個小男孩,手一伸,恰好抓住溫香因為施禮而幾乎垂到膝上的面紗,使勁一拽……
溫香一聲驚呼,引得阮玉連忙抬頭,正正對上溫香略顯驚惶的臉。
董貞?!
剎那間,已經淡若秋水的前塵往事化作無數刀片呼嘯著向她飛來。
畢業……進入公司……偶遇……示好……友愛……一起外出吃麻辣燙……同睡一張床,說著悄悄話……
“阿欣,這幾張單子消一下。”
“這不是……”
“是舊賬,已經抹平了,就是要你蓋個章。”董貞說得輕松:“你就是不信我,還不信經理嗎?公司要選一個人出國深造,他只推薦了你,上面已經同意了。”
“……好吧。”
但還是留了個心眼,所以在董貞將三千萬的虧空扣到她頭上時,在她得知她能夠順利進入公司不過是董貞跟秘而不宣的經理丈夫的設計就想找人背這個黑鍋時,她立即帶了證據要去上司面前對質,結果路上遇了車禍……
她忽然想笑,世界果真是個圓嗎?兜兜轉轉,原來竟是在這里,相遇!
剎那間,她根本沒有想到無限的恨意已經溢出眼底,她的唇角雖彎著,但是彎得猙獰,彎得恐怖。
金玦焱不過是無意的睇了她一眼,當即一驚。
而溫香從被扯掉了帷帽的驚惶中回過神來,對上這樣一副表情,也嚇了一跳。
不過二人不約而同的以為,甚至是所有留意到這一幕的人都認為,定是阮玉得知了金玦焱的心思,所以才會對溫香這般虎視眈眈。
溫香急忙垂了眸,長睫飛快的扇動幾下,嬌羞、惶恐、無所適從等需要同情憐愛的表情霎時浮到臉上,讓人見了就心疼。
金玦焱已經心疼了,更怕阮玉突然發瘋,弄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
“阮玉!”他低喝。
是了,就是這樣,董貞總是會弄出無辜的樣子來讓她可憐,讓人不由自主的滿足她的所有需求,卻原來,那副楚楚可人的模樣都是裝出來騙人的,都是響尾蛇的詭計!
金玦焱已經開始扯她的袖子了,可是阮玉什么都忘了,她只是對著面前瑟瑟發抖,似是極力忍受委屈的溫香冷笑。
龐維德見氣氛不對,連忙出聲打哈哈:“我就說嘛,大家都這么熟了,還戴什么帷帽。瞧,把四嫂嚇到了不是?”
“瞧你這話說的,”一個細高個的青年說了話:“今兒來的女眷,可就香妹妹一個云英未嫁。你還當是三年前呢?香妹妹如今可是越來越漂亮了,若不遮擋著點,還不被你這家伙給看化了?”
“就我看了?也不想想上回,是誰瞧著香妹妹目不轉睛,不肯吃烤羊腿,倒把個酒盅夾起來放嘴里了?”
“你還說?我那不是……”
可是他沒有機會說出來,因為旁邊人已經開始起哄了。
阮玉垂了眸子。
她知道是眾人瞧著事情不妙,故意緩解氣氛,可是……
她緩緩攥緊了拳。
金玦焱有些詫異的看她,只覺她今天當真失常,若說她在吃醋,他自己都覺得不可信。
然而若非如此,又是因為什么呢?
他正自納罕,耳邊忽然傳來一陣歡笑,龐維德的大嗓門也嚷嚷起來:“我說你們跑哪去了?咱們已經等了大半天了……”
惹龐維德不滿的,是一群穿著各色鮮嫩春衫,搖著輕羅小扇的女子。
統一的青春靚麗,統一的梳著婦人發式,正是這群男子攜帶的家眷。
“你們等什么了?離了我們,豈不快活?”一個穿湛藍百合如意暗紋短襦的圓臉女子快言快語,聲音清脆,猶如大珠小珠落玉盤。
“可不是?你們說你們的,咱們玩咱們的,兩不相干!”一個著淡粉色君子蘭挑花紗質褶子裙的細眼女子幫腔。
另一個系松花色繡油綠色纏枝紋綜裙,綰事事如意簪,看上去年紀稍長的女子走了過來,對著人群中同樣年長的穿藏藍直綴的男子屈了屈膝,仰頭笑道:“得知子元今年選了這流芳汀,大家都一致叫好,因為聽說這里有眼清泉,你若聲高,它便流得歡快,你若聲低,它便會低聲嗚咽,跟小孩撒嬌似的,若是你投了銅錢,它還會跟你說話,于是我們早就惦記著要去瞧瞧……”
“瞧見了嗎?”男子身量頗高,此刻俯臉對著妻子,眼底唇角皆是寵溺。
他本就生得儒雅,此番一來,更添溫厚。
妻子的容色本屬一般,可是被這樣的目光籠罩著,平淡無奇的臉蛋頓生光輝,竟有了幾分小女兒的羞態:“自是瞧見了,我還投了兩枚銅錢呢。”
“哦,那泉水都說了什么?”
倆人自顧自的聊著,全當他人不存在。
龐維德受不了了:“喂,都曉得你們兩個恩愛了,就不要在我們面前卿卿我我了。知道的是咱們春日社今天聚會,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牛郎織女七夕相會呢……”
“說什么呢?”先前的圓臉女子上前就拿泥金合歡扇拍了他的頭一下:“烏鴉嘴!”
龐維德正要還嘴,又被拍了一下,頓引得眾人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