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白覺得自己在聽一個故事, 故事里有他認識或不認識的人,但他們只是故事里的人,與自己毫無關系。
一位名震西北的大將軍被奸臣所害, 滿門抄斬, 唯有夫人與孩子逃了出來。夫人不知去向, 孩子被妓/女收養。長大之后的孩子被奸臣的兒子所利用, 試圖說服將軍的余部去幫奸臣謀反。
這個如同話本一樣的故事是自己的身世?而呂益就是陷害自己生父的那個大奸臣的兒子?
“呂益是在利用你說服我。”齊昊語重心長。
少爺……在利用我?
許白知道呂益是在利用他, 雖然希望二人的關系不止于此,卻也甘心為呂益所用……
只是沒想到呂益不止利用著他的身份,還利用著他的感情。
呂益如果不是因為知道自己對他的感情, 怎會讓自己來調兵?又怎會篤定自己一定會帶兵回去,不會因為知道了真相而背叛?
許白只覺得有一股寒意自內而外地發了出來, 使得他手腳冰涼。
他一直以為呂益對自己是有感情的, 是不一樣的……盡管也懷疑過, 否定過,但還是有那么一絲絲的期許……
他一直以為呂益不正面回應, 是因為顧及二人之間那層既是父子,又是主仆的關系。或者是因為呂益身居高位,不便挑明什么……
但事實上,呂益對自己喜歡他的心思一清二楚,而呂益不回應也不否定, 僅僅是因為需要讓自己呆在他身邊, 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系, 讓自己像一個風箏一樣被拽在他手里。
讓自己自以為是的喜歡, 變成幫助他說服齊昊, 調動齊昊兵馬的籌碼。
被徹頭徹尾地利用了,連自己的感情和自己的心思, 都被呂益徹頭徹尾地利用了。
齊昊之后又說了什么,許白已經完全聽不見了。他恍恍惚惚地往外走,不知道要走到哪里,也不知道能回到哪里。
“既然來了,就別回去了。”齊昊抓住了他,“住舅舅這里,今晚給你接風洗塵。”
許白看了看抓住自己手腕的手,不知道是應該掙脫還是應該順從。
呂益在騙自己,呂益從一開始就是要利用自己,所以呂益殺了錕金,將自己騙在身邊,等到需要用到的時候再放出來。自己只是一個棋子,只是一個調令,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但如果自己不帶兵回去會怎樣?呂益將會以十萬抵十五萬……
萬一戰敗了會如何?呂益會被俘,會被斬,會被株連九族……
想到了這一層之后,許白又是一陣難過,這個難過甚至比方才知道被利用了的難過更勝一籌。
如果說得知自己被利用了的難過,只是自內而外的寒意的話,想到呂益會死的難過,就像有什么東西捏著了他的心臟一樣。攥得那么緊,快要不能呼吸了。
不能讓他死……不行,不行……
“舅舅……”許白想著無論如何都要調兵,卻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能哭著央求,“求你調兵去支援呂益。”
“你這孩子怎么說話就是不聽呢?”齊昊甩開了許白抓著他的手,“他們呂家是當年害你家破人亡的仇家,是害我們鎮北軍被迫害的兇手,你怎么還幫著他?你怕違反軍令嗎?你就呆在我這里!如果他呂益敢攻進城來,我就一舉殲滅了他!”
許白急忙搖頭,“當年殺父親的是呂敬,不是呂益。怎么能將仇恨記在他身上,況且……況且……”他幾乎想把呂益收養了他的事情說出來,卻又說不出口。這層關系不知為何,變成了一種難以啟齒的晦澀。
“你……你……”齊昊被氣得說不出話來,“當年白將軍一家二十四口被滿門抄斬,你生母至今下落不明,你……你還能替他說話……”
許白說不出理由,只能不停地搖頭,不停地懇求,“舅舅我求你,派兵吧,派兵幫他一把。我留下來,不回去了,跟他切斷聯系,就這一次……”
齊昊揚起了手,恨不得打他一巴掌,最終下不去手,又放了下來。
許白抹了把眼淚站了起來,“如果你不調兵的話,我這就和馬都頭回去!我是呂益麾下的人,完不成軍令,寧可戰死沙場!”
“你……你小子居然威脅我!”齊昊終于忍不住,再次揚起手,一巴掌打到了許白的臉上。
齊昊下手極重,許白只覺得耳邊嗡嗡作響,一瞬間仿佛什么聲音都聽不見了。
“來人啊!”齊昊喝聲道:“把這小子給我關起來。”
“不許過來!”許白從耳鳴中回過神來,在府兵沖過來之前,抽出短刀抵住了自己的脖子,“舅舅你要么調兵,要么讓我走。不調兵的話,別想讓我留下來。”
聽到命令的府兵和馬都頭全部都趕了過來,兩批人馬在中庭對峙。
“馬都頭!”許白瞥見了馬伯達的身影,“帶我出去。”
馬伯達聽令從人群中鉆出來,帶著許白往外走。許白一直盯著齊昊,淚痕未全干,在月光下是兩道銀線。
走到門口,另外的人牽來了馬匹。馬伯達將許白抱到了馬上,其他人也陸續上馬。
“給我攔下!”齊昊喝令人用刀戟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許白環顧四周,他們只有區區十人,但齊昊那邊卻是有兩排府兵。
怎么辦?許白抵住脖子的刀更狠了一些,隱約溢出了血痕。
他心里有了主意,話說出來卻太傷人了,但眼下的局勢卻是不得不說,“齊將軍,你替我父親管了這么多年的軍隊,是時候也該歸還了罷。”
齊昊聽著這話先是一愣,隨即皺起了眉頭。如果論資排輩的話,許白是鎮北軍白將軍的親生兒子,而他只是當年白沐麾下的一員營長。
馬都頭和一同前來的諸人也怔怔地看著許白,不知道接下來將作何反應。
“馬都頭我們走!”許白一手拿刀抵著脖子,一手握緊了韁繩,“我看誰敢攔著!”馬伯達揚手準備在他的馬上加一鞭子。
齊昊最終妥協了。他不能讓許白回去,也不能成為逼死白將軍兒子、許圓圓養子的罪魁禍首。
“調五萬兵馬,由馬都頭帶走。你留下,哪兒都不許去。”
一場混亂終告結束。
馬伯達帶著五萬兵馬前去支援,許白在齊昊的宅子住了下來,被齊昊看管著。
他的心里放不下呂益,只能每日每夜守在門口,聽著北邊傳來的消息。他擔心呂益的安危,擔心呂益是否無恙,
秋去春來,暑來寒往。
都城傳來消息,北伐告捷。呂益的蜀軍與齊昊的鎮北軍共同組成的北伐軍攻破了都城,俘虜了周頤湘,立清瑞帝的二兒子,周頤溆為皇帝,為清仁帝。
但周頤溆有些癡傻,朝政實際上全部把握在了左丞相呂益的手里。
許白覺得自己的這份擔心總算能放下,也是時候該忘記了,
他開始說服自己忘了他,忘了他,即使夢囈中千百遍地呼喚他的名字也要忘了他。
忘了在別府朝夕相處的日子,忘了同去大江南北游歷的時光,忘了他曾經說過的話,忘了他曾經教過的功課,甚至要忘了他的模樣。
許白感到痛苦。那不斷欺騙著自己的時光,就像在剮掉自己的皮肉一般。
畢竟呂益是那個教他做事,教他成人的人。
他的處事方法,他的做事手段,他的信賴與原則全部來源于呂益。他這個泥巴人兒,全部都是呂益雕琢的。
忘了呂益,如同否定了自己前二十年的人生一樣。將那個經過火煉、敲打、琢磨,好不容易塑成的人形,全部打碎了。
但不忘記又能怎樣?不打碎又能如何?他回不去了……
呂益是當朝左丞相,掌握實權,名聲顯赫。擁立他的人和咒罵他的人同樣多,他擁躉無數,卻也樹敵無數。
這樣的呂益,應當是要娶個周天子的妹妹收服人心的。
是啊……身居如此高位,怎能有個斷袖的臭名聲去妨礙他創一番偉業?官居如此要職,怎能不想著平衡官場,籠絡人心?呂益是個利重于義,理重于情的人,定當會做一番算計……而這其中最好的選擇,肯定是找個清瑞帝的公主來成婚。
多明智,多圓滿……呂益打出來的那個天下,注定不會有許白的位置。
不忘記的話,只能徒添痛苦而已。
這么渾渾噩噩地度過了大半年,許白想著或許這輩子就這樣了。
在南邊偏安一隅,有許圓圓和齊昊兩個人是他的親人,還有他生父白沐將軍的余部對他百般遷就。他之前覺得自己孤苦伶仃,沒什么親人,結果一夜之間,整個會州城都跟他沾親帶故。
這樣的日子也挺好,他有了親人,只是失去了……他的少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