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之時, 呂益一行人分作幾批,夾雜在出城的隊伍之中,分別通過官兵的盤查。其他人都未花多少時間, 只是當盤查到呂益的時候, 官兵有所警覺, 但立即又有人在那名官兵的耳邊耳語了幾句, 官兵點頭放行。
想必是呂儲交代了什么。
許白以為他們兄弟之間早起了鬩墻之爭, 老死不相往來。但性命攸關(guān)的時刻,呂儲還是重情不重法,幫了呂益一把。
出城之后一路往西南, 即使許白不知方向,見草木豐茂, 郁郁蔥蔥, 想也知道是正在往南行。
“少爺, 這是要去哪里?今后又有什么打算?”許白問。
呂益沒回答,倒是給馬屁/股甩了一記響鞭。馬疾馳而去, 幾個武行也跟著加快了行程。可憐許白在后面跟著吃力。
他不知道他家少爺?shù)尿T術(shù)竟如此之好,之前那副病殃殃不出遠門,出門必乘車的姿態(tài),都是騙人的。心思實在太深。
日行十幾里,到了驛站之后已是日暮。喂馬之后諸人紛紛進站休息。
許白以為能和呂益獨處一會兒, 好問問他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但呂益進屋的前后腳, 武行也跟著進屋了。
一伙兒五六人擠在一間屋子里, 頓時使得空氣都變得壓仄了起來。
諸人皆滿臉嚴肅, 似乎在謀劃什么大事。
其中一名武行在桌上攤開了一張羊皮地圖。指了指位置, “我們現(xiàn)在在這里,還要走三天才到漢中。從漢中往關(guān)中要走七天, 這一路要走的儻駱道、故道、子午道、褒斜道皆是險塞要道。而從關(guān)中入蜀地,經(jīng)米倉道和金牛道,幽邃之處僅容一人一騎,更是兇險。這么算來的話,到蜀中恐怕得入冬了。”
呂益點點頭,眉頭緊鎖,“若下雪之后,行路便更難了……這幾天還是要加緊趕路,一定要在入冬之前入蜀,否則的話恐有后患。”
武行點頭,“明日寅時起,那時天色朦朧卻有光亮,應該能上路。”
“早去的那些人現(xiàn)在怎么樣了?”呂益問向另外一個人。
這個人許白似乎見過,有些面熟。許白仔細想著……這個人可不就是販賣私鹽的……趙宥?那個七尺身材、膀闊腰圓、虎虎生風的樣子,應該沒有別人。
當年趙宥以為呂益是朝廷派來查私鹽的欽差,怕查到了自己而先下手為強,綁架了呂益,欲殺之而后快。卻沒想到呂益棋高一著,讓周縣令派人一路尾隨,從而將趙宥和他的同伙一網(wǎng)打盡。可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趙宥以為呂益要殺他,但呂益卻放了他,并讓他接管了呂岷的官鹽生意。趙宥感激涕零,發(fā)誓要效忠呂益,追隨其左右,任憑驅(qū)使。于是呂益便跟他約法三章,許他在膠東做大做強。
卻說這趙宥也確實是本事之人。他本就熟悉私鹽的內(nèi)情,而在接手了呂岷的官鹽生意之后,更是一舉起了勢頭。非但統(tǒng)一了公鹽、私鹽的價格,壟斷了膠東所有的鹽生意,還將之前販賣私鹽的馬隊整合了起來,規(guī)模一度極大。
現(xiàn)在他既然在呂益身邊,許白猜測,十有八九不單單只是鹽生意的事,說不定還牽涉到了他手下的那支整合起來的近萬人的馬隊。
果然,趙宥道:“皆已安頓,而且現(xiàn)在正在擴充,預計年底能招來十萬余人。”
是在招人?為何少爺在招兵買馬?
“編隊列陣的都是誰在負責?”呂益問。
“楊正卿,是前任禁軍教頭,費了很大功夫拉攏過來的。對整編列隊以及人員訓練都很有章法。”趙宥回答。
“可靠嗎?”呂益問。
“這我不好判斷,我是個粗人,做不了琢磨人心思那些細致活兒,”趙宥撓撓頭,“得您親自跟他談一談。”
呂益點頭,“我知曉了。”
且這些人還要習武操練?為何少爺要整編列隊?
“你那邊又如何?”呂益轉(zhuǎn)而又問向另外一個個頭不高,留著兩撇八字胡子的人。
許白瞧著這個人也覺得面熟,仔細回憶了一下,這不就是當年跟錕金一起來見呂益的人么?
此人名叫孟桂山,是之前行走在西北販私鹽的其中之一,認識常在西北行走的錕金、張玉和齊昊的那一行馬幫之人,還招了錕金來見呂益。
“雜鐵的交易沒出什么岔子,蠻族那邊同意提供多兩倍的雜鐵,且品相非常好,稍微煉化一下便能打成生鐵。若生鐵可以運進來的話,他們也愿意提供生鐵。現(xiàn)在蜀中有五個兵器作坊,正在加緊趕制。”孟桂山回答。
趕制?趕制兵器?為何少爺要鍛造兵器?
“你上次說的那個可以煉火藥的道士如何了?”呂益問。
“正在加緊煉制。”孟桂山摸了摸他的小胡子:“此人雖然瘋瘋癲癲,說話顛三倒四,但煉火藥的本事倒確實是有。等您過去之后再看看那些個火藥可以做何種用途。”
火藥?為何少爺要制作火藥?
呂益點點頭,示意合上了羊皮地圖,環(huán)顧了四周之后,對諸位武行抱拳,“我不在的這些時日,有勞諸位跟呂某冒生命危險留在都城故地,也感謝諸位能征兵遠調(diào),幫我將蜀中的事業(yè)做起來。特別是我不在的這些時日,感謝諸位的不辭勞苦。”
“在下愿聽憑公子差遣。”眾武行紛紛也抱拳施禮。
呂益作了一番感謝之后,“今日,請諸位早早休息,明日路途艱險,旅途疲憊。還請諸位協(xié)力同行。”
“愿與公子共生死。”武行回答。
人群散去之后,屋子里只留了許白和呂益。
呂益坐下之后顯然已是疲憊至極,靠在椅子上閉上了眼睛。
許白滿腹的疑問沒法問了,只能靜靜坐了會兒,后來想到呂益還沒清洗,便準備去打水來。正待出門的時候,呂益拉住了他的手腕,順勢一拉,讓他坐在腿上。
“不動,”呂益的聲音像是夢囈一般,有些含糊又有些沙啞,輕輕吐在他的耳畔,連著耳根都被熏的紅了起來,“讓我抱抱你。”
許白只覺得耳朵從被他氣息撩過的地方開始發(fā)燙,那股熱意從耳根蔓延到了整個耳朵,再到整個臉頰,以至于整個人都仿佛高燒不退的樣子。
呂益箍著他的手臂越來越緊,將他跟往跟前抱了抱,使得他的后背緊緊貼著呂益的胸膛,而那些個地方也接觸了起來。奇怪的感覺遍布全身。
小的時候,許白常常在呂益的懷里蹭,呂益不趕他,他就抓著呂益的衣襟攀著,黏著,賴著,怎么都不肯下去。有時呂益也會主動伸手來讓他坐到腿上,他便順著褲腿爬上去,選個舒服的姿勢,讓呂益能將他抱穩(wěn)了不掉下來。那時候做得好生自然,絲毫沒有避嫌和羞愧之感,怎么擱了現(xiàn)在,卻變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許白覺得那種灼熱快透著衣服燒到了心里,便扭了扭身子想下去,卻被呂益抱得更緊了。
“長大了啊……”呂益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徹底讓他沒法動彈。氣息從他的耳根劃到了頸子,他咬著下唇,想偏頭離開,卻被重量壓著轉(zhuǎn)不動。
“少爺……”許白無奈,只得屈服,順勢撫上了呂益圈著他的手。那雙手細膩、白皙、骨節(jié)修長,一看便是能作得一手錦繡文章的靈巧之手,但從來干得卻不是詩書禮樂之類的風雅韻事。
呂益感覺到許白正抓著他的手,便抽出一只手反握回來,十指交叉。
“想不到我這雙手竟要舞刀弄槍了。”呂益的聲音帶有一絲笑意。不知是諷刺,還是胸有成竹。
“少爺……”許白想問呂益要做什么,下一步怎么打算,為何要征兵,為何要鍛刀,為何要制火藥……太多的疑問呼之欲出,但擔心之情卻將那些疑問都壓了下來,只能輕輕喚著他,怕他消失了一般。
“叫我名字。”呂益輕聲說。
“少……”許白從未在呂益面前直呼過他的姓名。
“你也長大了,該和我是平等的才是……”呂益的聲音既像是嘆息,又像是命令一般,“叫我名字。”
那兩個字如鯁在喉,許白的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
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呂益會讓他直呼姓名。他也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重逢與相會不是在深宅大院之中,而是在顛沛流離之所。
“我不想你跟著我是出于主仆情誼,也不想再拘著你,教著你,讓你聽令于我。我養(yǎng)你那么多年,你現(xiàn)在長大了,該有自己的判斷了。”這大概是呂益第一次,對他說了那么長一段關(guān)于他的話,“你若想走,我不攔你。你若想留,我告訴你實情,你再作判斷。我許你自由,你也該獨立了。”
許白記得呂益要他獨立,要他有用,要他生生死死。那時他覺得呂益是在把他當作個工具在調(diào)/教。殺人用刀,收買人心用策,而他便是那刀與策,生死都要為少爺所用。
李執(zhí)也曾說過他被教得太好了,以至于失去了自己的判斷,失去了本心,一切的出發(fā)點都變成了唯少爺是從。他也想過,迷惘過。只是不知道失去了自我卻能伴隨少爺身邊,還是找回自我離開少爺,孰對孰錯,何走何留。
但現(xiàn)在他仿佛有些明白了。即使是出于本心,即使是自己的心意,也是要留在呂益身邊的。呂益給他自由,給他選擇,無非便是讓他能確認自己的感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