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叔要被押送回余杭, 許白跟李執說了很久的好話才得了機會給羅叔送行。
“這一路顛簸,您千萬保重身體。”許白不知這安慰的話是當講不當講。呂家上上下下幾百口人被遣散的遣散,押送的押送, 行刑的行刑, 唯有他毫發不傷, 這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叛徒一樣。
羅叔倒沒有任何表示, 反而一臉平靜, “許少爺請放心,老朽命大,一時還死不了。只是……”
許白見羅叔欲言又止的樣子, 知道他是有話要說,便湊近了耳朵。
“只是老朽此去經年, 不知何時再會。呂少爺的信還在老朽那里, 老朽托人送到了都城來, 在陳記鋪子的老板那里,你尋個機會問他要來。”羅叔低聲叮囑道:“跟他說來取羅廣明的東西即可。”
“有勞了。”羅叔臨行前不忘囑托呂益遺信之事, 可謂忠義之人。許白感慨,他被李執盯的緊,得想個辦法脫身才是。
出了監牢之后,隨行的小廝便寸步不離。許白只得另作他想。
陳記鋪子是個賣糖果蜜餞的食鋪,表面看起來簡單得很, 只做些本地生意。老板陳州是個外地人, 兩年之前到了都城, 做起了些干果倒賣的生意。
正巧前幾天李執說要給他些甜食, 許白便順水推舟說這個不合口, 那個不想吃,不如想自己去挑幾樣。李執道也好, 省得他挑挑揀揀浪費了力氣。
外出必定有人跟隨。許白在鋪子里巡看了一圈,指著各類果脯蜜餞問了遍,伙計被問得焦頭爛額,便把陳州請了出來。
“若是閣下對店里的果子不滿意,不妨進來看一看,我們這里還有些西域的奇果,不當街販賣,只接受訂貨。”陳州示意了一下。
“我倒是真有興趣。”許白打發小廝不要跟著,“若有意思了,即使是大價錢,也要買來嘗嘗。”
許白隨陳州進了店鋪里間,許白低聲道:“來取羅廣明的東西。”
陳州點頭道:“請稍候。”于是從諸多的貨架之上,拿了個紙盒,“這里面便是那稀世珍果,采摘不易,制果更難,價錢嘛,倒也合理。”
“那便是這個了。”許白打開盒子一看,里面鋪著密密麻麻的果子,他用手量了量底部的厚度,知道是有個夾層的。
小廝付了帳之后,許白捧著果子邊走邊吃,在車里的時候將夾層里的信件取了出來,匆忙看了一眼。
信上寫著:“羅叔,見字如面。許白奉我命掌管綢莊生意,于江南計四十二家。城內外綢莊所有東西皆歸他用。此信非空令,見即行。若我魂隱,肉身不具,骨灰歸寺,牌位立宗祠,家產中除鐵與鹽之外,余等全部歸許白繼承。你存此信,作遺囑用。呂益親筆”
信是當時許白初到余杭的時候交給羅叔的那封。他一路沒有拆開看過,羅叔拆開看到后變了臉色,立刻將他迎入門中。后來羅叔又說,呂少爺這封信可謂情真意切,寫著若他死了,家業交與許白打理云云。如今一看,果然像封遺囑。
但措辭之間有些奇怪之處,許白有些疑慮,怕是掉了包,也怕不是呂益親筆。但呂益的筆跡他熟悉的很,看起來又不像是捏造的,越想越奇怪。
最大的疑點是,呂益不信佛,以前跟呂益出行去寺里捐錢的時候,呂益就曾說過。但這封信里寫著什么“魂隱”、“肉身”、“歸寺”之類的話語,實在有些不合常理。
等等……“隱”、“寺”……還有“空”……怎么會那么巧出現這三個字呢?
馬車到了李宅,許白急忙把信藏進了貼身的內衣之中。晚上李執回來的時候,看似隨意,實則檢查一下糖果盒子。
許白借故累了,打發他走。待夜深人靜的時候,又將信展開看了一遍,覺得單說不交與鐵與鹽的生意也有蹊蹺。他仔細想了想,將信上的字反復排列謄寫幾遍,最后發現,若將信除了稱呼之外,八字一行來排,首行空四個字,便是另外一番樣子。
羅 叔
-- -- -- -- 見 字 如 面
許 白 奉 我 命 掌 管 綢
莊 生 意 于 江 南 計 四
十 二 家 城 內 外 綢 莊
所 有 東 西 皆 歸 他 用
此 信 非 空 令 見 即 行
若 我 魂 隱 肉 身 不 具
骨 灰 歸 寺 牌 位 立 宗
祠 家 產 中 除 鐵 與 鹽
之 外 余 等 全 部 歸 許
白 繼 承 你 存 此 信 作
遺 囑 用 -- -- -- -- --
呂 益 親 筆
第四列豎著看下來,清晰地寫著“我于城西空隱寺中等你”。
許白心中一喜。不知呂益是何時洞察了李執的計劃,但可以肯定的是早在他下江南之前。難道這便是他殺錕金的原因?想到錕金,許白對呂益又氣又怨。但怨過了氣過了,又分離了那么長時間,中間磕磕碰碰,坎坎坷坷,若是從此見不到呂益了,恐怕他會更氣更怨。無論如何都是要見一面的。
呂益與李執到底誰更棋高一著?難分伯仲。但許白跟了呂益那么久,知道呂益不是一個一時興起之人。他既然早已知曉,并能逃掉,還給了許白一個暗信的話,其后面必然有更大的計劃。
許白將呂益的信連同謄寫的那些張紙全部燒了,琢磨著得找個機會去城西空隱寺。那個寺廟,他曾經跟呂益捐米的時候拜訪過,認得去路。
李執之父李乾一直惦記著小兒子考取功名一事。禮部三歲一貢舉,今年恰逢是科舉之年,金秋八月是秋闈的時間,無論如何都不可錯過了。于是李執被李乾盯的緊了,少了來探許白的時間。
許白見著李執的時候,也開始問秋闈之事。弄得李執煩不勝煩,只得答應定能中了舉人,參加明年的春闈。
秋闈開始之后,許白知道李執身在貢院考場之中,無論無何都暫時脫不開身,于是賄賂了車夫,趁著出行的機會將馬車駛到了城西的空隱寺近所。
進了寺門,跟掃地的小僧說是來找呂益的。小僧愣了片刻不知當報還是打發出去的時候,呂益急忙從后院走出來迎接。
少爺……
許白看到呂益的瞬間便無法繼續地立在原處,跑去撲到了呂益懷里,淚如泉涌,哭得聲嘶力竭。
呂益抱著他不斷安撫他的后背,但他哭得泣不成聲,連話都說不出來,一片相思盡化作了哽咽之聲。
“總算等到你了。”呂益輕聲道。
許白點頭,捧起呂益的臉看了一眼,又淚流不止。
呂益瘦了,瘦得和當時病怏怏的狀態一樣,頭上戴著草帽,穿著僧侶的粗布衣裳,與俗家的僧人的僧人并無而已。只是那雙眼睛依然澄凈如湖水,暗涌著光輝。
“我該早去迎你的,只是實在不方便現身。”呂益道:“我想你也該來了。”
許白還在抽泣,一雙含淚的眸子又嗔又怒,憤憤地盯著他。
“事不宜遲,我們走吧。此地不宜久留。”呂益拉著他往后院走去,“詳細的情況待我們走了之后再說。”
看來呂益的打算是要離開都城,但城門近處都貼滿了他的畫像,如何能逃過守門士兵的盤查呢?許白不解。
呂益仿佛能聽到他的心思,解釋道:“文殊打點了一切,算了卻我們兄弟的情誼。出城之后,我自有安排。”
許白被領到了后院,只見后院有幾個僧侶打扮的人,卻身材魁梧,體格彪悍。若真是僧人,恐怕也是武僧。還有些馬匹,馬匹上馱著干糧。顯然是準備已久,萬事俱備,只等他現身,便立即成行。
空隱寺的禪樂方丈現身來送行。
“這段時間,多有打擾。在下這便離開,多謝方丈收留。”呂益合掌行禮。
“阿彌陀佛。呂施主一路走好。”禪樂方丈回禮,“老衲有一事欲對許施主說,不知可否借一步說話?”
許白看了眼呂益,呂益點頭,他便跟著方丈走到了五米開外。
“呂施主本性不惡,只是過于聰慧,過于要強。”禪樂方丈道:“弓弦久繃易斷,刀刃常磨易脆。望你時時提點他,水滿則溢,月滿則虧,自滿則敗,自矜則愚。”
許白不解,“為何大師不直接教導他,反而叫我傳達?”
禪樂方丈嘆氣道:“他心高氣傲,并非虛心納諫之人,老衲多說無益。但他肯冒著生命危險等許施主大半年之久,可見對許施主的重視,非一般人可比。”
許白聽著,臉頓時紅了起來。禪樂方丈又道:“呂施主本性雖不壞,但內心焦灼,心魔已久。老衲怕他走上惡途,危害世人,只能請許施主多約束,多提點了。”
“我知了。”許白點頭。
“那也請許施主一路保重。”禪樂方丈行禮。
呂益把許白扶上馬,自己也乘了一匹,另外幾個武行模樣的人也皆上馬。一路往城郊奔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