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四十一年,清晏帝駕崩,六月飛雪,滿城飄白。
浩浩蕩蕩的出殯隊伍抬著棺槨出皇宮,出城門。皇親國戚和文武百官在棺槨后排了長長九列,滿城百姓皆披麻戴孝,跪拜俯首,沿街慟哭。
許白跪在呂益的身后,頭上綁著白色的額巾。他在送殯的人群中看到了呂衡,位列文武百官中的第四排,一身素服,腳步遲緩,滿眼哀思。也見到了呂儲,在呂衡后一排隔了四列的位置,跟旁邊的人小聲說了句什么,然后低頭垂目,隨隊前行。
隊伍中有哭得不可遏制昏厥過去的,有暗暗抹淚哭得無聲無息的,有假模假樣掉幾滴眼淚的,也有面無表情一臉木然的。
人生百態,世態炎涼。
直到長長的隊伍出了城門之后,人群漸漸散去,呂益拉著他坐車往回走。
一路上,呂益默默無語,他也不好問些什么。
對于清晏帝的評價褒貶不一。有的說他平定西北叛亂有功,有的說他聽信讒言、錯殺忠臣。有的說他輕徭薄賦、與民休息,有的說他放任自流、不理朝政。
舉國哀悼持續了半年,臨近春節的時候,才漸漸恢復了平常生活。
都城經歷了難民圍城,又經過了舊帝駕崩之后,不如往昔璀璨熱鬧。出攤的少了,連沿街叫賣的聲音都小了許多。
“總覺得跟以前不一樣了。”許白說:“快過年了反而冷清了許多?!?
“你只做好你的事,別的不肖管。”呂益批著賬目,沒有抬頭。舊帝駕崩,新帝即位,諸多的采購事宜都要經呂家之手,呂益要過目的賬目比平時多了三倍,每天都埋頭在冗繁的賬目之中。
許白在旁邊打著算盤,編著卷號,看著呂益時不時眉頭緊鎖,時不時揉揉眼眶。
呂家的這個春節過得格外冷清。
國喪期間,不得大操大辦,文武百官不得違令。
呂家也不得不把開銷降到了最低,只置辦了基本的蔬果禮品,既不掛彩燈,也不鳴炮仗。
呂衡來拜訪,進門的第一件事便是說:“靠山沒了。”說罷頗有些哀哀戚戚的神情。
清晏帝在位時重文輕武。
每當朝堂上議政之時,只要是兵部的奏疏,總是要先拿到滿朝文武面前,議論一番之后再做定奪。其中若是有人反對,事情便會一拖再拖。
但若是戶部或者吏部的奏疏,便可直接呈皇帝閱覽,皇帝有時不問百官意見便直接批復了。
一來二去,朝堂上文勝于武,朝堂下武官見了文官要鞠躬行禮,文官見了武官只低頭頷首。武官那邊憋了一肚子的氣卻也無可奈何。
呂老爺能從正五品扶搖直上到戶部尚書,六部之首,離不開清晏帝的扶植。據說是與鏟除西北叛亂有關,但具體經過怎樣,無人提及,也就漸漸被淡忘了。
此后,雖然呂老爺逝世了,但戶部壓著樞密院與三衙也是常態。
呂衡在戶部雖官列三品,但憑借著呂老爺培植的遍插戶部三司的嫡系的存在、與清晏帝重文輕武態度,說話也是相當有分量。
清晏帝病重之時,立下三皇子周頤湘為太子,太子尚年幼,態度不可知。
呂家不是沒有打過太子的主意。呂老爺也曾想過把呂儲送進宮中做個太子伴讀,好在新皇繼位之時,繼續能重用呂家。但終究還是沒做成。
一則,太子伴讀通常只是世家子弟,外姓很難插手;再者,負責太子讀書的中書省和尚書省素無交情。呂老爺費勁了心思還是徒勞無功,所以事情就這么算了。
現在新帝即將即位,呂家在新帝周圍可是一點人手都沒有安插,想來著實令人不安。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眳魏鈬@氣:“老爺子當年沒做成,現在便更沒辦法了。”
“那便算了?!眳我娴溃骸澳疽殉芍?,多說無用?!?
“你做事小心。”呂衡叮囑,“千萬不要被人抓了什么把柄?!?
呂益應了一聲,卻沒放在心上。他心里還有別的打算。
由于趙宥整合私鹽的馬隊整合得非常成功,販私鹽的利潤非但不減,所需的人手竟比之前還少。于是多出的馬隊和武夫便被呂益調來準備做私鐵的貿易。
雖然中原也產鐵、煉鐵,但精度較高的鐵還是靠著走私,從西北運來。
前兩年的西北戰亂漸漸平息了之后,茶馬互市再開。交易的品目之中,明里是些瓷器馬匹,暗地里還有些銅器、鐵器、生鐵和雜鐵。
呂益想做的便是這雜鐵的交易。
生鐵過于招眼且不易長途運輸,但雜鐵可以混在各種砂土、礦石和谷物之中,運回中原之后只需經過精煉,便可鍛成生鐵,打造各種農具乃至兵器。
但是朝廷對鐵向來是控制得及其嚴格,西北進出的商品一律是由兵部負責。清晏帝在位期間,雖然兵部不受重用,朝廷派了文官來督軍,又派了文官來管賬,試圖將兵部的一舉一動都監視起來。但過關的第一道關卡依然是武官進行抽查,文官本事滔天也只能做些上層的審查,下層的工作反而插不上手。
呂益既然想走私的話,就必須保證這些過關的雜鐵不被查出來,或者說,即使被查出來,也不能查到呂家的頭上。
這個事情如何去做,他沒和呂衡商量,倒找了趙宥。
趙宥手下有一個行走在西北的販鹽馬隊,為首的是個名叫孟桂山的人。孟桂山對官兵換崗時間、檢查程序、檢查內容等頗為熟悉,于是便被呂益招來商議此事。
“在市場上交易的貨物并不會全部檢查?!泵瞎鹕降溃骸坝行┏W龌ナ械纳倘烁俦焓炝酥?,官兵通常不查他們的貨,或者是比較大的商人,會給官兵塞好處,官兵也不查。再有就是像您這樣做大生意的人,底層的小兵卒子知道您得罪不起,也不會查?!?
“那反而言之,官兵會查哪些人?”呂益問道。
“查那些小商人,面生的商人,還有就是……看起來不像商人的商人?!泵瞎鹕降?。
“何為不像商人的商人?”呂益問。
孟桂山瞇了瞇眼:“鐵的用途主要是鍛農具與造兵器。商人走私的鐵一般會被用于市場交易,百姓拿著去鍛個針,打個犁。但還有些人拿著是去造兵器的,這些人便是不像商人的商人。朝廷為了防止民間起義,對鐵控制的頗為嚴格便是這個原因。”
孟桂山見呂益有興趣,便繼續說道:“以前在西北曾經有一支馬幫,為首的名叫齊昊。這只馬幫在西北橫行八州六縣,蠻族入侵便幫著抵御外敵,蠻族走了之后便打家劫舍。他們是私鐵的老主顧,他們手里的刀槍戟箭幾乎都是私鐵打造的。”
“那官兵豈不是會重點檢查馬幫的人?”呂益道。
“非也非也……”孟桂山搖頭:“因為馬幫會幫朝廷的軍隊抵御外敵,為駐軍解決了不少問題,所以兵部和他們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系。查他們的貨物的時候,既要查,又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不會查得太嚴?!?
“后來馬幫接受了朝廷的招安,齊昊往都城謀了個官職。所以駐邊的軍隊可傷了腦筋。沒了馬幫之后,他們要動用更多的士兵去巡訪,結果還是無濟于事。前幾年的戰事便是這么起來了?!泵瞎鹕降馈?
“所以……你的意思是……”呂益大概猜出了孟桂山要說什么。
孟桂山湊近了,一副故弄玄虛的樣子,“屬下意思是,不如偽裝成馬幫運鐵。如果您不想拋頭露面的話,這便是個最好的方法?!?
“那為何其他方法不行?”呂益問。
“賄賂官兵或者找一些常運私鐵的大商人固然可行?!泵瞎鹕降溃骸暗V賂官兵的話,上上下下無數關系都必須打理。當然,我不是說您差這些賄賂的錢,但萬一事情敗露的話……”
“朝廷若是查貪腐,便會查到我的底。”呂益補充道。朝廷如果派了呂儲來查的話,十有八九都會查出他來。他那個二哥對他做事的一套辦法很是熟悉。
“您真是絕頂聰明?!泵瞎鹕椒暧掷^續說:“若是找些個面熟的大商人幫忙,一則,他們常在西域走動,每次運貨的量基本是固定的,如果突然加大了走私的量,不免引起懷疑。二則,他們那小小的幾輛馬車也很難運更多的雜鐵,況且他們自己還要分走一部分?!?
“所以你說不如偽裝成馬幫販鐵……馬幫的量大,官兵和他們也熟。”呂益道:“但馬幫已經接受招安,解散了。如何能再出現?”
孟桂山已有一計,道:“那齊昊雖然投奔了朝廷,也被封了個一官半職,但就任不足一年竟銷聲匿跡。朝廷把他當通緝犯四處懸賞,卻也不見他的身影。兵部那邊也知道這個消息,所以我們造謠說,齊昊重回西北,重組馬幫,自然會有人相信。”
呂益表示懷疑,“單憑一句謠言,駐西北的官兵就信了,這未免太過草率?!?
孟桂山胸有成竹,“屬下常在西北行走,也多得馬幫照應,跟馬幫的人頗為熟識。眼下便有原先西北馬幫的一個人在屬下屋里作客,他原先在馬幫里常押運私鐵的馬車,跟檢查的官兵也頗為熟識。若是讓他去押車,兵部的人就該相信齊昊回來了?!?
“既然如此……”呂益道:“不妨叫來見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