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小年之后, 尋常人家開始一樣一樣地做著過年的準備。祭灶神、殺豬殺雞、蒸棗花、粘糖瓜……羅叔想在臘月的二十八的時候回家過年,于是這邊的宅子便只有許白和幾個下人了。
下人們多少也有些心不在焉,有家室的惦記著家里的老婆孩子, 沒娶親的想回去陪父母盡個孝。但都走了, 宅子便空空蕩蕩的, 連起食飲居都成了問題, 許白只好讓他們輪著回鄉, 并發了一大筆錢作車馬之用。
他自己無處可回,成了始終留守在這里的最孤單的一個了。
臘月二十八,羅叔正在做著回家的準備, 他家的婆娘來了封信,要他買些雜七雜八的年貨回去。羅叔一邊抱怨, 一邊有差人去準備, 心里樂開了花。
到了傍晚, 未等羅叔的馬車離去,窗外卻隱約看見火把在晃動, 且越來越亮,越走越近。
“許少爺,別來無恙啊?”走進門來的是盧翰禮,臘月二十八,將近過年的日子, 他卻是一身官服打扮。
“怎么了, 這是……”擔了一身年貨的羅叔硬生生地被堵在了門口, 他覺得有些不對勁兒, 于是一腳強跨出門去, 不想那么多,先逃了再說。
羅叔跨出門的膝蓋被盧翰禮頂了回來, “別那么急著走嘛……”待許白披著衣服出來的時候,他一聲令下:“都封起來!”
只見盧翰禮身后涌上來的官兵手持封條,開始往宅子里所有的門和窗戶上貼。
“盧公子,此番來者不善啊?怎么這么大手筆?”許白看著他們來勢洶洶的架勢,心里一驚。盧翰禮這次事前未透露一點兒風聲,來了便直接封門堵人,顯然是有備而來,奉他爹盧尚坤的命令。如果盧尚坤膽敢這么大張聲勢地在除夕夜前夕抓人,那么就證明他不是偷偷摸摸,小打小鬧,而是……執行公務?
許白看了看蓋著余杭知府大紅官印的封條,又看了一眼盧翰禮一臉自得的態度。
待官兵們將宅子里的大小物什全部貼了封條,回來稟報的時候,盧翰禮開口了。言語之間不復第一次談話時那平等的態度,變得高高在上起來,“那就請許掌柜跟我們走一趟了?”
許白甩了一下上前來準備綁起他的官兵們,“走一趟可以,但要把話說清楚,你查封了綢莊,又抓走了我這個大掌柜,所謂何事?”
盧翰禮笑道:“許老弟還有所不知,你背后的靠山,呂家……已經被抄家啦!”
“什么?”許白不可置信地后退了幾步,羅叔聽聞之后直接扔掉了手里七七八八的東西。
“你再說一遍?”許白不死心地又問了一遍。
“呂家,被清軒帝,抄家啦!”盧翰禮一字一頓地重復了一遍,仿佛等著看他大驚失色的樣子一般,嘴角還帶著笑意,“皇帝罷免了呂文殊的官職,將呂家本府和別府,都城的五家錢引鋪全部查封了。我們這邊也是奉命行事,查抄全部家產。大概余杭和江陵的四十二家綢莊和二十六家錢引鋪子今晚會全部被貼上封條,一個都別想逃。”他又看了眼羅叔,“羅叔你老人家還沒走真是好運氣,否則我還要去你老家抓人,這大過年的,多晦氣。”
盧翰禮一直憋著當初被擺了一道的怨氣,此次借此機會來抓人,特別是將羅叔堵在門里,他的心情格外舒暢。
一夜之間,天崩地裂。在朝廷叱咤風云,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呂家被抄家,家眷仆人紛紛被押送監牢待審。盧翰禮沒在押人方面過于盛氣凌人,只象征性地綁了許白和羅叔的雙手,還在綁著的雙手上蓋了塊帕子,然后將人押走了。至于家仆和下人,遣散的遣散,關押的關押。
宅子里的人全部被清空之后,天色破曉,東邊隱隱透出些紅色的光線來,穿過厚厚云層。從小年開始,連下了幾天的鵝毛大雪,停了。
關門之后,最后兩張封條被交叉著貼到了呂家余杭大宅的大門上,這是最后一個被查封了的地方。
一時風光無二的呂家就這么沒落了。
許白被關押在了牢房里。走進牢房的時候,那些囚犯看到個這么皮白肉嫩的小公子,紛紛起哄了起來。盧翰禮給了他單獨一間的牢房,使他遠離了那些猥/瑣的目光,但再要求其他的條件,便是奢侈了。
被關押了之后,既沒有提審,也沒有傳令,想必是在等上面的指示。
如果呂家被抄家了話,首當其沖被責難的,恐怕是呂益。呂衡和呂儲大可用一句概不知情加以搪塞,所謂官商不與為伍,但呂益卻不行。所有金錢相關的事宜皆經他手處理,他連個撇清自己的立場都沒有。
清晏帝駕崩的時候,呂衡失魂落魄地走進來說,靠山沒了。當時許白并不太明白此話的含義,直到被關押進來的時候,才體會到了一朝天子一朝臣。
從清晏帝駕崩的那一刻開始,呂家的衰亡便早已注定了。即位的清軒帝迫切地想樹立威信,扶正朝綱,并且需要一大筆錢來充盈國庫。如果不動呂家的話,恐怕就沒有這么好的人選了。
無怪乎寫給都城的信總不見回應,無怪乎都城那邊也沒有書信寄過來,無怪乎朝廷歲末的采辦遲遲沒有委托呂家來辦……一切都是事出有因,端倪初現。定在臘月二十八這一天,恐怕只是想抓齊了人罷。
許白想到了李執的話,“很快便會起風了,暴雨將至”。李執不是普通人,他在大災之年出現在呂家門口絕不是一個巧合,而把他引進呂家的,是自己。
是自己將李執留在了呂家,是自己當時護著他給了他留下來的機會……許白跌坐在地上,難道這一切的禍端,竟是自己引了過去?李執究竟是什么人?他為何會拿著錕金的玉佩?許白后悔當時沒有聽李執把話說完,說明白,而急著將他趕走。
當時李執恐怕有將事情和盤托出的打算,但自己卻打斷了他的話。現在樹倒猢猻散,李執也不知道在哪里。
“少爺……”許白撫摸著他腳上的紅珊瑚的串子,握了一會兒,眼淚便掉了下來,“我不該跟你慪氣,不該把李執招進來,我對不起你……”
許白想到二人不歡而散的離別。當時他對呂益簡直氣到了極點,連話都不愿多說,只想以一個屬下的身份離開呂益的視線。但在江南獨自面對各種利益糾葛的時候,他首先想到的,想要求助的,卻還是呂益。
那個他自幼便看著的背影,已長成了他心中的一棵參天的大樹,成了他靈魂歸屬的地方。他知道,怨歸怨,恨歸恨,他終究離不了他。
朝廷來了命令,將他和羅叔押送至都城候審。羅叔被壓上囚車的時候,面色蒼白,瑟瑟發抖,短短幾天竟老了十歲。從先前鶴發童顏的精明樣子,變成了個蓬頭垢面的糟老頭,與街上的乞丐也差不多了。
許白被帶上了枷鎖和腳鐐,那東西很沉,沉得幾乎要壓碎他的鎖骨。他瘦了,渾身臟污,但精神卻并不差。因為他想著,終于能回都城了。
之前他心心念念想回去過中秋,卻未能成行,想過年,結果就被關押了起來。現在新年一過,要被遣送回京,成了他能回去的唯一一個途徑。
但回去能見著呂益嗎?會被責令與呂益對峙嗎?
在牢房里的日子,一日三餐按時送達,有干草也有棉被,過得并不算太差。這種黑暗的,只能從縫隙里透出些光亮的環境,使得他仿佛回到了幼時被人販子關起來的那段日子。那時候,呂益仿佛是黑暗中的光,照耀在他身上的時候,使得他從頭到腳都暖了起來。而這次也是,離開監牢的契機,還是呂益,所以他只要想著有可能見到呂益,心里便敞亮了起來。
“此番長途跋涉,我給羈押你們的兵卒也囑咐過了。這些手枷和腳鐐,出了余杭地界便給你們取下來,在此之前,我還是要做個姿態的。”盧尚坤自始至終沒出現過,可能是怕遭記恨,只派了盧翰禮來送行。
盧翰禮來抄家的時候雖然態度可憎,但并未在關押一事上大做文章。在要送犯人上京城的時候,還來送了個人情。不知是良心覺醒呢?還是從呂家的抄家之中得了不少好處呢?
“有勞盧公子了。”許白道:“羅叔年老體衰,還請押行的官兵手下留情,諒他是個老人家。”
盧翰禮嘆了口氣,“說起來,你才是最無辜的。剛上任不滿一年,過去那些個貪污和賄賂本與你無關,你倒替呂譙那小子背了個黑鍋。”
“沒有什么冤不冤枉的。”許白的眼里沒有委屈、不甘或者驚惶失措。從抄家那天到監牢關押的數日,一直到今日被戴著枷撩送上囚車之時,這個少年一直是一臉淡定的模樣,仿佛看透了世間萬事,有著與年齡不相稱的成熟,“朝廷自有定奪。”
盧翰禮定睛看了看他,之前幾次說話都未必有這次眼對眼看得深刻,“如有機會,盧某倒是真心想跟許公子交個朋友。公子雖年幼,但談吐卻不俗,想必值得深交。”
“承蒙盧公子不棄。”許白無法合掌回禮,只得欠了欠身子,那鐵鏈叮當作響,“若許某不死,二人還有緣再見,定當秉燭夜談。”
盧翰禮又跟押行的官兵叮囑了幾句,囚車便起行了。
春節過后的街市恢復了往日的熱鬧,熙熙攘攘,吵吵鬧鬧。囚車穿過鬧市的人群,圍觀的百姓好奇地看著那一老一少的身著囚服的人。
有小孩想走近了,卻被他母親抓過來,一把攬在懷里。
行至即將出城的當口,有個婦人一路跟著囚車小跑了過來,羅叔也一直看著她,搖頭又擺手。
那人想必是羅叔的夫人吧。二人相看,默默無語,淚成兩行。
婦人一直小跑跟出了城,直到馬夫給馬甩了一響鞭,加了速度,那婦人跑得氣喘吁吁實在跟不上了,才癱倒在地上,不停地抹淚。羅叔這邊看著她的身影,也是泣不成聲,哭得不能自已。
許白隱約聽到他說,“我婆娘要的東西……我還沒給她……我怎么還沒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