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白迎了呂益回來十分高興,見了面便往他懷里撲。
呂益把他揪出來,語氣有些嚴厲道:“在外人面前,像什么樣子。”
經呂益這么一說,許白才注意到從另一輛車子下來了一位美艷的少婦,手里抱著個八/九歲的孩童。這少婦是王琛的小妾吳氏,孩子是王琛的老來得子,現在在眾多妻妾和子女之中,王琛最寶貝的便是這兩個。
“這是……”許白打量著這兩個陌生人。
“王叔的妻子和孩子。”呂益輕描淡寫地解釋了一下:“在我們府上做客。”又吩咐下人道:“把偏房騰出來讓表嫂住進去。”
在下人的引領下,吳氏帶著孩子,順著長長的走廊拐進了里面的一間空屋。
“看得緊些,但不許怠慢。”呂益見吳氏走遠了,又接著吩咐道:“他們若要出去走走便隨了他們,我們以禮相待。”
許白不知道王叔是誰,但好不容易看到呂府有同齡的小孩來了,便有些欣喜,問道:“我能和他們玩兒嗎?”
呂益猶豫了一下,他不想許白和吳氏的孩子走得太近。萬一到了翻臉的時候,他不想讓許白護著或者難過。“你不是小孩子了……不是想幫我做事嗎?”
許白撅了撅嘴,不知道為何呂益又叫他做起事來,之前還說有些事不要做來著……
不過眼見那兩個外人走了之后,他又恢復了往常愛粘著呂益的樣子,抱著他的腿要他抱抱,直嘟囔著說:“最近都睡不好,夜里也有馬蹄聲,墻外的燈火徹夜不息。”
想必是朝廷正在調兵吧。呂益想,果然是快要打仗了。
呂衡聽聞呂益回京了,夜里便來探訪。呂益不避著許白,令他同席。
“讓你囤糧積茶,誰讓你動軍糧了?”呂衡進門便是一頓呵斥,許白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地護在呂益身前。
呂益倒仿佛早料到了一般,示意許白站在旁邊,“直接收購出價高不說,收購的數量也少。既然都是違背了朝廷的法令,不如做點大的。”
“戰時私收糧食沒有被明令禁止,頂多封倉沒收,但收購軍糧可是重罪,直接收監大理寺。孰輕孰重,你要掂量分寸。”呂衡道:“且你在軍隊眼皮子底下收軍糧,百姓聽聞一傳十、十傳百,傳到了駐軍的耳朵里,怎么可能不暴露。”
“所以這件事我一定要讓王叔來做。”呂益道:“王叔走私了那么多年糧食,暗地里的渠道不知有多少。他說給我們聽的只是一些明線,還有些暗線或者他私自培植的人脈,我們是不清楚的。我把表嫂請到了都城來,不怕他不全力以赴。”
“你簡直……”呂衡聽聞吳氏被當作人質,火氣便一下上了頭,想罵呂益是畜生,“你這算計得太狠了,竟算到自己家人頭上。”
“我不算計他們,他們也會算計我。”呂益的語氣絲毫沒有改變,“王叔如果不把他手里的暗線全部動用起來,或者明里聽令,暗里違抗,我們恐怕死的時候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他的語氣稍微溫和了些,像是解釋:“你知道我這次是在以身犯險,不能有任何掣肘。”
呂衡拿這個精明的弟弟沒辦法。他既然在挾持人之前沒和自己商量,那么在這之后肯定也不打算聽自己的勸告。
“那你拿什么去換,呂家的票據嗎?萬一被軍隊查到了怎么辦?豈不是會留下證據?而且若你出價比軍隊出價高,百姓肯定口口相傳,你怎么能保證不走漏風聲?”呂衡又道。
“這我早已想到……”呂益將與王琛商量的計劃與呂衡全盤說了一遍。
呂衡聽著聽著覺得漸漸說到了關鍵之處,有意支開許白,卻被呂益制止了,“你不叫他聽,他也在門外偷聽,都被我抓到過幾回了……索性讓他坐在這里光明正大地聽。”
“這是呂家內部最見不得光的買賣,你就這么讓他一個外姓的小孩這么聽著……”呂衡皺眉,“這樣好嗎?”
“有何不妥?”呂益有些累了,手揉了揉太陽穴,“我若死了,呂家的生意便交給他接手。”
“少爺……”許白聽了急忙插話,呂益示意他安靜。
呂衡鼻子里哼了一聲:“也不知你中了什么邪。”
倆人繼續商量了許久,許白聽不大懂,卻覺得十分有趣。但過了子夜之后他便困了,呂益只得先抱他回去睡著。
“你們還是同榻而眠?”呂衡見呂益把許白抱到了自己的床上,愈加不理解。
當初是他出主意讓呂益買個小孩來,一來擋擋王氏催婚的風頭,二來也算培養個心腹。
但現在呂譙出事了之后,王氏那邊就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再也不能興風作浪了。
不止王氏,可以說現在的呂家,誰也不能奈呂益何,反而會敬他三分。過年的時候,眼見各路親戚對呂益的阿諛奉承,便可洞察一二。
按理來說,呂益已經不需要的任何幌子,因此也不需要讓許白繼續留在近旁了。
若是說呂益有意培植心腹,讓許白聽全了他們的計劃,但這怎么說也超越了一名下人應該知道的范圍。
更何況……沒見過哪個心腹是和主子睡在一張床上的……
“他也這么大了……”呂衡看不過眼:“你現在是呂家大當家,也不需要掩人耳目了吧……”
“這是我的事。”呂益將他輕輕放下,蓋了薄被,又拉上了簾子,然后引呂衡去外間。出去之后還關上了門,怕吵了小孩。
九月,朝廷執行了入邊趨粟政策,鼓勵老百姓和商人運糧到西北直接與軍隊交易。
馬車由于在非平原的地方無法行進,所以基本被棄之不用。運糧主要還是依靠畜力。
駱駝、馬、驢和騾子的運糧隊伍徐徐北上。駱駝負三石,馬負一石五斗,驢和騾各負一石。大的商隊基本能擔二三十石,小戶的農民趕著兩頭驢子也匆忙上路。一時間,北上的道路變得熙熙攘攘。
許白進屋找呂益的時候,看見他在桌上攤開了七八張的印字繁復的紙。
“來看看這幾張紙有什么不一樣?”呂益招呼他過去。
許白仔細看了看。那些紙的印字基本相同,所用的紙張有的顏色暗些,有的顏色亮些。
他見過錢交引,印象中和這些紙長得很像。朝廷印制的交引根據交易貨品的不同,印字也不一樣,這里擺著的應該是茶交引。
但這些應該不全是真的交引,也有假冒的摻雜其中。
至于哪一張是真,哪一張是假,他一時半會兒拿不定主意。
“這是茶交引,不全是真的……”許白想了想說:“但孰真孰假……我分辨不出……”
呂益在左數第二張上點了點,“若我告訴你這張是真的呢?”
“那便好分了!”許白指著左邊第一張道:“這里的印字逆了順序。”又指著第三張道:“這張印紙的顏色更暗些。”……他一一指明了這些假交引與真交引的不同之處。
“這次王叔倒想得周全,竟把我們呂家的票據印成了這些假交引。”呂益捻起一張放在陽光下透著光看了看:“這樣一來,即使被兵部的人察覺,也只當是交引造假罷了。交引造假得那么多,估計他們也追究不出什么。”
“那這么說,王叔是辦了件聰明事?”呂益也湊過來看那張假交引的紙,比真交引的紙薄些,陽光仿佛能透過來一般。
“與其說是聰明,不如說是很可能聰明反被聰明誤……”呂益道:“既然連你也不能分辨真假,百姓們就更不知道了。很可能就稀里糊涂地拿著假交引去官方的茶鋪換茶,這樣一來,假交引便會在都城流散開來,反而更引人耳目。”
“也就是說……”許白努力理解著呂益的話,“王叔本想把水攪渾,卻把爛攤子越砸越大。”
呂益摸了摸他的頭,贊許道:“你倒聰明。”
“那現在怎么辦?要讓王叔把假交引全部回收嗎?”許白聽著便著急起來,替呂益擔心。
“已經散出去的東西,真真假假摻雜在一起……從源頭回收談何容易……”呂益倒還是氣定神閑的模樣,“但不妨將錯就錯……”
許白不太明白,呂益把他攬過來,讓他坐在腿上,雙手繞過他的手臂,拿著真假兩張交引紙,好像把他摟在懷中的樣子,“從源頭收不回來就從下流收,我讓漢中關中的交引鋪去將軍部的交引和假交引全部收了。但這次本計劃拿茶來兌換,現在卻不得不用錢。百姓們若能即刻兌錢的話,肯定不會跑到都城來兌茶。”
呂益說這話的時候把頭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他頓時覺得那呼吸掃著他的脖子,有點癢癢的感覺。臉又燒起來了,急忙轉移話題,“那……那……豈不是連別人造的……假交引也一并收了回來?”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呂益嘆氣道:“現在市面上恐怕流通著近十種假交引。雖說假交引之間略有不同,但一一甄別需要時間。欲換錢的百姓一齊涌入的話,交引鋪的掌柜根本無暇分辨,只能都收了,絕對不能讓假交引流到都城來……”
雖說兌錢的這筆損失無法避免,但能不留痕跡地收購大批糧食,也是一筆合算的買賣。
“貪婪的人總要累一些……”呂益覺得初秋時節,抱著個暖烘烘的小孩很是舒服,“可能人的一生所得是一個定數,貪得多了便活不長了……”
“那不要那么貪婪是不是便能活得長一些?”許白不喜歡聽到他這么說,“我希望少爺能活得很長很長……”
“貪婪不是與生俱來的,是你的那個位置助你長起來的。”呂益緩緩道:“你得到了一,便想要二,得到了二,便想要三……位置越坐越高,便會變得越來越貪婪……”
許白覺得自己似乎是聽懂了,又仿佛沒聽懂。
他在心里小聲說,我只想要少爺一直陪著我就好,不會貪心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