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周朦朧隨著二舅母出書院大門的時候碰到重樓,才想起來下午跟戚廷岳約了去小河溝里逮泥鰍。可是二舅母找到她的時候,蓮房正和她在一起,連個送信的人都沒了,也不知道二舅母心里有什么事,一張臉板的很難看,周朦朧也不敢多說,只擠擠眼低聲跟重樓說了一句,“下午的課我上不了了,讓你家主子幫我跟先生請個假哦。”
一路蹦蹦跳跳的到了家,周朦朧歡快的小臉立馬變得跟二舅母一樣了。蓮房一進屋,下意識的就跪到一邊去了,這幾年她都沒這樣恭恭敬敬的跪過。
農家小院里,堂屋的椅子上放著一個小包袱,她一眼就認出來那是裝了她衣物的。堂屋上面端坐著一臉嚴肅的父親和母親。她這些年從來都沒想起過的父親和母親。二舅老實木訥的臉上滿是驚慌,小心翼翼的站在下首,都不敢坐。別提二舅母了,領了她到了堂屋,就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
五歲的時候,阮姨娘將她送到岳然山下這戶農家來的,那時候阮姨娘溫柔的告訴她,“姨娘送你來讀書的,離家遠,平時就住二舅家就好了。”
后來她再沒見過阮姨娘,除了姨娘身邊那個老嬤嬤,月月來送銀子,季季來送衣裳。直到九歲的時候,換了一個臉生的嬤嬤,只來送銀子,再也沒衣裳。
周朦朧是喜歡岳然山的日子的。雖然見不到阮姨娘,可是即便是在沒來二舅家之前,她一年到頭也見不了阮姨娘幾面的。而且她再不用看見父親和母親,那個比書院里先生的臉還要嚴肅的父親,那個眼神比書院宿管嬤嬤還要嚴苛冷漠的母親。
“回來了就走吧。”周朦朧很久都沒聽見過母親說話,乍一開口,她還是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二舅忙拎了包袱遞給一邊的小廝,一個丫鬟過來牽了她的手就要往外走。十三歲的周朦朧害怕的扭頭去喊,“二舅……二舅……我不要走……”
回答她的,是二舅一臉擔心張張嘴卻沒說出話來的憨厚的臉龐,和母親一記響亮的耳光。
“什么時候妾舅也是舅了?沒規矩的東西!”
周朦朧的哭喊聲一下子被打進了肚子里一樣,兩眼呆愣,只剩止不住的眼淚還停不下來抖動的小肩膀。
屋里頭含淚奔出來的二舅母聽了這聲刻薄的訓斥,被門檻絆了下腳,那句不舍挽留話,終究是沒說出口,坐在門里捂著臉無聲的哭了。
蓮房站起身來,膝蓋酸軟無力,無人理她,可是回頭看看屋里面色凄苦的兩個大人,又看看外頭被拖著走俏臉上一個巴掌印的姑娘,蓮房揉了下膝蓋,連爬帶滾的跟著跑了。
記憶停歇在這里的時候,周朦朧已經淚流滿面。她曾經以為,想起來再也不會難過了。下面熙熙攘攘繁華的瀝州城,五年里她已經對這里的每個角落都了如指掌。可是心里,還有個地方,縱然不見天光,也還細細藏著在岳然山五歲到十一歲的時光。
她是書院里的老學生。岳然書院里,有不少女學生,但都是附近大戶人家送來學幾年琴棋書畫禮儀的。唯獨她,從五歲進去的時候,到八歲,其他女學生該學的課程,她規規矩矩的學了三年。后來同屆的姑娘家都下山畢業了,下一批的姑娘陸續來了,她還是年年來照常交學費伙食費。
家里也不拘她學什么,阮姨娘送的銀子夠上學的,二舅就讓她一直去書院。不然這么大的女孩在家干什么?二舅母只會伺候田地花都不會繡一朵,不能教她什么不說,還怕在家照顧不好她。所以女先生也不大管她,愛聽什么課愛翻什么書都隨了她。那么閑散無憂的日子,就遇見了帶著重樓來書院的戚廷岳。
那時候重樓還不叫重樓,蓮房也不叫蓮房。戚廷岳見她給蓮房改了個好聽的藥名兒,就讓她也給他的小廝改一個,她就笑嘻嘻的抽開一個藥匣子,“那就叫重樓好了。我有房子你有樓,多有趣啊。”
她只顧著去翻藥匣子,看重樓是長什么樣兒的,沒注意到一邊的戚廷岳臉上得意的笑,重樓,蓮房,多好的名字。而角落里的重樓卻在暗自皺眉頭,什么房子啊樓啊,我們家少爺要什么沒有?
“重樓……”周朦朧心里夢囈,“蓮房還在的,重樓不知道還在不在……”
各色菜品陸續上桌,等撇清了人,周朦朧從窗戶外收回目光,舉起筷子,一一品嘗起面前的美食來。無論怎樣,她都該對自己好一些的。哪怕只吃得上一口,只品一下,也該把好的東西拿來對待自己。
看那周家巷里,瀝州城說起來多么諱莫如深的地方,數起來能有幾個為她好的人呢?看這瀝州城,滿目皆是浮華,又有幾處能讓自己開心展顏的呢?
平日里她都不知道心里會這么難過。可越是難過,越是要對自己好。周朦朧細細咀嚼著,并不多餓,卻使勁兒的去品嘗味蕾里傳達來的每一絲美好感覺。
不遠處的三層酒樓里。一樣一個人吃飯的包間里,戚廷岳定定掃過瀝州城唯一的那個四層酒樓,那扇大開的窗戶。他的目力是極好的,單單是個側影,他就能確定那是周朦朧,上午還惹自己莫名生氣的周朦朧。
十幾歲出頭的時候,他從沒有覺得朦朧有多美,那時候書院里的女學生,比朦朧打扮的嬌俏美麗的多的是。他不過覺得朦朧看起來也蠻好看罷了。闊別五年,即便回回見她都是男裝,那張白皙不施脂粉的臉龐,他每每偷偷用目光刻畫時,都覺得是驚心的美。可惜,他沒有看見這些年,這張美麗的臉,是怎么一點點綻放的。
戚廷岳對著窗外輕輕啜了口杯中的酒,對身后說道,“重樓,你看,那個窗戶邊喝酒的,是周朦朧。她現在身邊使喚的,卻不再是蓮房了,而是叫前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