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歡雙手奉上自己默寫的弟子規于天諾，本是受罰之過，卻因天諾的寵愛而變成了贊美之舉，天諾甚至將傾歡的字裝裱起來，掛在了隆和殿的書房里。來往的外臣或是侍駕的妃嬪，都統一口徑地“稱贊”。雖然楚寒希也有些微詞，但是也被天諾更加頻繁的探視和關愛而閉上了嘴巴。

這日是赫宏的生日，我和景瑤約好了帶著赫寧和傾歡去給他一起過生日。赫寧和傾歡牽著手跑在前面，我遠遠地跟在后面，很久沒有這樣清閑地在宮里散步了，連陽光的味道是怎樣的都快忘記了。伸出手讓陽光繞過指縫間溜走，照得指甲更是透明，剔透。

“兒臣給儷妃娘娘請安。”赫爾從旁邊的石子路走出來，嚇了我一跳，見他身邊跟著的是伺候倩雪的常公公，手里拎著個什么東西。“你這是要去哪兒，夫子給你放假了？”

“儷母妃好像總是認為兒臣不是在書房念書，就是在去書房念書的路上，偶爾，兒臣也當幾次劣童啊。”赫爾笑著微側過身子，與我一起走上去華粹宮的路，原是他也要盡一盡當弟弟的心意。“原來如此，赫寧和傾歡在前面，你去找他們吧。”

誰知赫爾輕輕地搖了搖頭，叫常公公遠遠地跟在后頭，說道：“弟弟貪玩，作為兄長的就替弟弟多承擔一些，孝敬母妃。”我笑著摸了摸赫爾的頭，他像天諾的一張臉龐，也具備倩雪的冷靜和聰明，更難得的是這孩子身上有種不服輸的勁頭。“你經常在上書房走動，學到的東西也比寧兒多，凡是還要你多讓讓他，多提點他。”

“儷母妃哪里的話，上書房里學的都是書本上的老套路，若說活學活用，還不如在母妃身邊學得多。弟弟有您這樣的榜樣，怎么會不優秀呢。”突然，赫爾的話讓我對他產生了強烈的抗拒，他若不是真的發自內心，便是有意試探。他以為我教給赫寧的，是韜光養晦，不顯山不露水。

可赫爾到底是個孩子，即便如此，我也不會與他多計較分毫。他若對他的東西不放心，我就只能叫他放心罷了。我笑了笑，說道：“本宮就是有心教他些什么，他也沒有心思學。本宮不是夸寧兒，他腦子也聰明，就是不愿意用在正地方。每天上書房，他也是三分心在屋里，七分魂在外頭。哎，不提也罷。”

赫爾看著我的臉，很長時間沒有說話，好像是想從我的“謊言”當中尋求一些蛛絲馬跡。可是我沒有撒謊，從赫寧意識到他有可能被別人推上儲君之爭的時候，他便開始刻意地表現出閑散好玩樂的樣子，而且慢慢的，他開始享受這樣的生活。

“是啊，兒臣也經常問弟弟，難道他就不想好好表現叫父皇高興嗎？難道他就不愿意當太子掌管天下嗎？”我心里一驚，話已經先于思維問出了口：“你就這么直接地問他了？想不想當太子？”赫爾點了點頭，“嗯，我和弟弟之間無話不說，我們是親兄弟，自然什么都說得。”

赫爾又繼續說道：“您猜他怎么說？他說當太子未必是天下第一得意之事，倒不如做一個閑散王爺來得自在。弟弟向往的是藍天白云，塞外風光，青山綠水，小橋人家。”赫爾一邊說著，一邊流露出神往的表情，都是一樣的孩子，誰不渴望著自由自在呢。

縱然視為親兄弟，無話不談，可他認定的東西就不會讓別人搶了去，他到底還是對赫寧留著一份心的。我像是中了什么魔一般，想要問個清楚。“你呢？你想當太子嗎？”我也不知道我這樣問是不是有些唐突，但赫爾好像并沒有介意，而是一字一句地跟我說，他要，一定要。

“從我懂事的時候，母后就說，我是即墨未來的主子，是可以管理整個天下的君王。從那以后，我便以這個方向

前進，不停地努力。也許是我自己本來就沒有想要的東西，因此母后告訴我那個東西一定要得到，我便自己告訴自己，勢在必得。”赫爾的眼神是那樣的堅定，即便是在烈日之下也絲毫沒有減退它的光芒。

“母妃，快來啊！”傾歡清脆的聲音在前面傳來，我揚聲應道，便一起與赫爾加快了步伐。“赫爾，本宮能否求你一件事？”赫爾沒有驚訝，只是安安靜靜地跟在身側聆聽。“本宮希望他日你繼承大統，能夠不傷寧兒。”

沉默，該死的沉默，我從來沒有這樣焦急地等待著一個答案，而且還是要從一個八九歲的孩子那里得到承諾。只見赫爾低著頭走著，漸漸地偏離了原有的跪倒，踩到了路邊的草地里。許久，他才開口。“兒臣答應母妃，弟弟由兒臣封爵，確保他一生無憂。”

我點了點頭，赫寧這一生，算是安穩了。也許是我自己想得太過安逸，沒有聽清赫爾說的下一句話。“只要他，不跟我搶……”這句話輕地沒有任何重量，像花粉，被吹散在空氣中，消失地無影無蹤。

來到華粹宮，景瑤早就備好了酒菜，擺了滿滿的一桌子。宛眉和傾歡一見了面便圍在一起說說笑笑的，宛眉喜歡傾歡的開朗活潑，有了什么好東西都愿意給她。因為是雙生子，景瑤的身體底子又不好，難免比別的孩子多謝病痛的。

赫寧將包好的禮物遞給了赫宏，赫宏臉色也是淡淡的，說了句“多謝”便將東西放在了一邊。赫寧也不理會，只是幫著景瑤忙前忙后。赫宏的性格有些古怪，嫉妒心特別的強，只要稍微有誰超過了他，他便能氣好久。天諾說好勝心強又浮躁的孩子，不適合做他的繼承人。

赫爾將常公公帶來的東西也放到了赫宏的面前說道：“前幾日偶然聽到三哥說追風的鞍子有些壞了，弟弟親自選的皮子為三哥訂制了一個新的，看看還喜歡嗎？”赫爾打開箱子，里面放著的是一個嶄新的馬鞍，而且瞧著那皮子，就知道是好料。赫宏看了一眼，似乎比較滿意，含笑接過了。

赫爾懂得察言觀色，又能夠留意周圍身邊人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果然是倩雪調教出來的孩子。我叫赫宏坐下來，幾個孩子也圍坐在他身邊，我和景瑤退到一邊，說些體己話。他們離開我們視線，倒也不拘束。

景瑤抱歉道：“宏兒這孩子真是任性，好在寧兒倒像是當哥哥的一樣，不跟他計較。”“小孩子嘛，喜怒哀樂全寫在臉上了，最是真實可愛。”景瑤看了看圍在一桌子上吃飯的幾個孩子，說道：“除了姐姐的赫寧，赫爾這孩子，也是很好的。”我點了點頭，贊同她說的話。赫爾不是一般的好，他有野心，有耐心，有智慧，有勇氣，具備了所有儲君的條件。

“姐姐你說，皇上是會誰為太子？赫寧，還是赫爾？”景瑤好奇地盯著我，這點兒天真就算這么些年了也沒有弄丟。我笑說：“是誰都好。”

正當我和景瑤說著話呢，那邊卻不知道因為什么，盤子摔到地上，凳子也掀翻了。赫宏和赫寧互相揪著脖子，劍拔弩張。傾歡害怕，躲到宛眉的懷里，驚慌地看著兩位哥哥，赫爾站在兩人中間，欲把他們分開。

景瑤要過去，被我一把攔下。“孩子的事情有孩子們自己解決的方式，不要去管。”我正好可以看看，身為第三方的赫爾，會怎樣解決這樣的問題。一邊是手足，一邊是理論，于情于理，他會選擇哪個。

宛眉拉著自己的孿生哥哥說道：“別打了，別打了。”傾歡也在宛眉的懷里勸說著，眼淚也留了出來。赫宏怒火中燒地揪著赫寧的衣領說道：“我哪一點比不上你，居然讓你踩到我的脖子上來！敢跟我搶東西，你憑什么！”

“凡事都有先來后到，傾歡喜歡吃這個蝦仁兒，你不愿意也就罷了，還用筷子打她的手，是誰都覺得不對！”赫寧義正言辭，他保護他的妹妹是天經地義的。赫宏雖然跟他同父異母也是親兄弟，但總也沒有一母同胞的妹妹更親近。

傾歡張著水汪汪的大眼睛去拉赫寧的袖子，奶著聲音說道：“哥哥，不生氣了，顰兒不吃了，不吃了。”傾歡越是這么懂事，赫寧這心里頭就越覺得委屈和心疼。傾歡是所有的掌中寶，心頭肉，放在手心怕化了，就算把全世界最好的東西都給她也不為過，更別說赫宏還會去打傾歡的手。

宛眉也在一旁勸道：“哥哥，顰兒喜歡吃蝦仁就吃嘛，哥哥何必這么小氣呢。”赫宏一聽自己的親妹妹都幫著外人，更是惱羞成怒，把宛眉往旁邊一推，一拳就打在了赫寧的身上。我心里雖然疼，但是我還是攔著景瑤不上前去。傾歡扶著跌坐在地上的宛眉，小大人似的還去安慰。赫寧雖然平時都是溫潤如玉，待誰都笑容可掬的，但是他不疏于騎射，身體練得也十分強健，雖然赫宏比他高一個頭，但是也至少能夠平分秋色。

赫爾一直站在一旁勸架，這個多挨了一拳，那個多受了一腳，他在中間夾著難受，一張臉也是汗如雨下。赫宏見自己占不了什么上風，突然看到旁邊燭臺上正燃著的燈油，眼睛滴流一轉，便順勢拿起燈油來。

我心里大叫不好，也不管景瑤，忙要跑過去制止，可是赫宏是一刻鐘都沒有猶豫，滿滿的燒得滾燙的燈油向赫寧潑去。赫寧眼疾手快，將傾歡和宛眉護在身下，等待著烈火烹油的懲罰。他自己受傷沒什么，他是男孩子，可若是兩位姐妹受了傷就不得了了。

赫寧并沒有感覺到背后的燒痛，相反還覺得身上一沉，回頭一看，只見赫爾趴在他的身上，滿頭大汗，似乎非常痛苦。我跑到近旁，一把將赫爾的外衣脫下，赤·裸著上身，然后命人趕忙從桌上拿些紙來將熱油吸走。景瑤也是手忙腳亂，從小廚房拿來豬油將整個后背涂抹了厚厚的一層，然后叫人去請太醫。

赫寧抱著赫爾，那是我看到他長大后第一次落淚。他看著觸目驚心的后背，牙根咬得嘎嘣嘎嘣直響。赫爾抬頭艱難地擺出了一個笑臉，將手附在赫寧顫抖的肩膀上，叫他不用擔心。赫宏也是一時沖動氣不過，沒想到自己竟然闖下這樣的大禍，站在原地瑟瑟發抖。

景瑤見趴在地上的赫爾受了這樣重的傷，一時氣急便揪過赫宏打了他，下手的力度特別狠，赫宏原本還能掙扎著幾句，漸漸地也沒有了聲音。我拉住景瑤說道：“眼下還不是教育他的時候，你先去皇后那里請罪吧。我一會去請皇上，你別怕。”景瑤定了定神，揪著幾乎昏過去的赫宏走了出去。

赫寧一直抱著赫爾叫他舒服地躺在他的懷里，“四哥，你疼不疼？”看著赫爾雖然背上疼得厲害，但是他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沒有還疼，甚至連一絲呻·吟都沒有。赫爾笑著說道：“沒什么，死不了。我是你的四哥，理應去保護你。”

許是我看錯了，赫爾在與赫寧說話的間隙還不忘往我這里看了一眼。他是想通過這個行動給我吃定心丸嗎？可是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他都是真心地毫不猶豫地沖到了燈油的下面，用自己瘦弱的身軀救了赫寧和傾歡還有宛眉的性命。這件事，我從心里往外由衷地感激。

赫爾笑著轉向我說道：“多謝儷娘娘為我救治，只是待會兒母后來了，還請娘娘為兒臣說情，不然母后又要罵我了。”看著赫爾的臉，因為強忍著疼痛而有些扭曲，稚嫩中又透露出一種不可推倒的堅強，默默地點了點頭。

“本宮知道了，你放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