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著手指頭數(shù)著天諾歸來的日子,漫長的等待消耗了我所有的精力,一聽到宮門外面有動靜,便會像脫了手的箭一樣沖到外面去,然后等來的還是風的吹過。琥珀怕我太過專注,時常那些新鮮的玩意兒來哄我開心,我也只是應付一下便了事。
“娘娘也別太急了,皇上不是在信上說過五日后回嗎?這已經(jīng)是第三日了,明天,最遲后天也便能見到了。奴婢看著娘娘的臉色這樣差,就是思慮太過的緣故。娘娘不是還要給皇上驚喜嗎?這樣的身子,皇上看了又怎么會歡喜。”
接過琥珀遞過來的糯米紅棗粥,勉強地吃了兩口,可又因為沒有胃口,實在難受,又都吐了出來,急的琥珀就要去請?zhí)t(yī)。我拉著琥珀的手說道:“琥珀,我的心跳得厲害,總覺得有些不好。你去正門看看,是否能夠見到皇上的車隊,得到了消息立刻回來告訴我。”
“娘娘,奴婢這一上午就已經(jīng)跑過三回了,如果皇上回來了,是不會不知道的。”琥珀有些為難地看著我,一直勸我放寬心。
我心里煩躁,又沒有辦法輕松出門,見琥珀推辭,頓時一股無名火便直沖胸口。將那碗糯米紅棗粥潑在地上,大發(fā)雷霆。“讓你去你就去,什么時候本宮說的話你都不聽了?別是做了什么春秋美夢,想著爬到本宮的頭上來了!”
我從來沒有對琥珀說過什么重話,可如今竟然口不擇言起來,嚇得琥珀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抱著我的腳委屈地哭道:“娘娘,你這樣說不是把奴婢往死里逼嘛。奴婢一生侍奉娘娘,忠心不二,從來沒有想要背叛娘娘的呀。”
看著琥珀哭得梨花帶雨,剛才的火氣也瞬間被琥珀的眼淚澆滅。我將琥珀從地上拉起來,歉然道:“本宮不是故意的,你別往心里去。本宮孕中情緒不穩(wěn),又易多思,難免說話沒有遮攔些,你千萬別記在心上。只是本宮求你,本宮心里七上八下的,實在不安生。還得你去瞧瞧,本宮才放心。”
琥珀怕我再動了氣,忙不迭地點頭轉身就走。環(huán)兒和墜兒交換了眼色,也不敢多說什么,一個去小廚房重新做碗吃食,一個留在這里收拾殘局。突然墜兒“哎呀”一聲,我被她嚇了一跳。只見她抓起我的手來,不知道什么時候食指指尖上被劃破了一個口子都不知道。
不安的情緒愈發(fā)濃烈,割破的手指冒出很多的血,順著手掌的紋路弄得一片猙獰。我張開手掌,感覺這鮮血并不是自己的。右眼皮也劇烈地抖動著,連帶著整個身體的右邊都不安地騷動著。我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也不管墜兒在我的腳邊是否能夠踏在她的身上,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往外跑。
肚子變得異常的沉重,肚皮也有些涼涼的,這種感覺讓我更加的難受。生育過多次,這種預兆實在不能讓我放下心來。可是此時此刻,我顧不得許多,我的腦子,我的身體,都在做著同一件事情,我要站到最高最遠的地方,站在最能夠貼近天諾的地方,什么也阻擋不了,誰都不行。
順著宮里通往外面的道路一路狂奔,風在耳邊呼嘯,為了不打擾我的專注,連心跳仿佛都停止了,胸腔里擺放著的是一顆靜止的心臟。正巧前面有一個宮女也同樣急匆匆地跑過來,走進一看,見是郝懷柔身邊的一個小丫鬟。
“娘娘!”小丫鬟擋在我的面前,不肯閃讓。此刻的我就像是一匹脫韁的野馬,誰也無法馴服,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一把將她甩在一旁,頭不小心磕在了地上,頓時就出了血。心中的不安在叫囂,我也顧不得她的傷勢,拔腿就跑。
可她仍舊不依不饒,死死地抱著我的腿,不放開。“娘娘,您別去了,別去了!”
她的話就像是定身術一般,連風都盤旋在我的身邊不動,輕微地呼吸都可以將其吹散。躁動的血液在此刻安靜下來,緩緩地流淌在軀殼里。我轉過頭蹲下身子,面
對面地說道:“你說什么?為什么拉著本宮說別去了?別去哪里?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小丫鬟不管頭上的傷,血水留下來遮蓋住了半邊臉,顯得尤為恐怖。她仍舊拉著我的裙角,說道:“娘娘恕罪!娘娘節(jié)哀!”
頭有千斤重,耳鳴地厲害,什么節(jié)哀,我有什么可節(jié)哀的。不管她的胡說八道,仍舊向著宮門的方向走去。小丫鬟朝著我的后背大聲說道:“娘娘!二公子犧牲了,再也回不來了!”
我心里好笑,若要讓我不舒服,但凡找個像樣一點的借口來騙我。我收到天諾的親筆書信,說西南戰(zhàn)事大捷,二哥哥如何會命喪戰(zhàn)場,簡直胡說八道。我努力地讓自己看起來很不屑,很不在意,可是如果我的面前有面銅鏡的話,我會被我自己蒼白的面色而嚇一跳。
“你若再說一個字來誆騙本宮,本宮便叫你死無葬身之地,全家人陪葬!”我何曾這樣聲嘶力竭地對待過下人,可是今天我像是著了魔一般,總想在他人的身上戳出幾個洞,用他們來填補我心中的焦躁和不安。
“奴婢就是死一萬次也不敢拿這件事說謊啊!皇上已經(jīng)回宮了,全宮的人都知道,只是還瞞著娘娘。阿拜甘抱著魚死網(wǎng)破的心,在皇上回朝的途中設下埋伏,命弓箭手從懸崖上放射毒箭。二公子為了救皇上已經(jīng)以身殉職了,即便如此,皇上的左肩上也受了肩上,現(xiàn)在性命垂危。皇后不敢告訴娘娘,是我們小主怕娘娘見不到皇上的最后一面,才叫奴婢來通知娘娘的啊!”
“你胡說!胡說!”我瞬間變成了一個暴戾的女魔頭,快步回到她的身邊使出全身的力氣掌摑她數(shù)十下。誰叫她胡說,她怎么能夠這樣詛咒我的最親愛的哥哥,怎么能偶詛咒我最愛的男人,怎么能夠這樣詛咒我腹中孩子的父親!
小丫鬟驚愕地看著我,也顧不上臉上的疼痛,她看著我瞠目結舌。順著她的目光,我低頭一看,然后笑了,終究,我還不是不能。身體被瞬間掏空,我虛弱地跪在了冰涼的石磚上,死死地捏著她的雙臂,咬牙切齒地說道:“你敢如此詛咒皇上,本宮要將你五馬分尸!”
等我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然躺在了熟悉的梧桐苑里。周圍有好多顏色的人在不停地走動,看得我頭暈眼花。我沙啞著嗓子說道:“叫他們……都……都出去。”
守在身邊的琥珀見我醒了過來,忙把太醫(yī)拉到身邊替我把脈。太醫(yī)沉吟了片刻說道:“娘娘能夠醒過來,已然無礙。只是娘娘悲傷過度,又貼在青石板上受了涼,傷了身子。娘娘多次小產(chǎn)已然是掏空了身體,恐怕日后是再難有胎氣了。”
我疲累地閉上眼睛,如果能夠選擇閉上耳朵,我也愿意永遠也聽不見外面的聲音。我的又一個孩子沒有了,給天諾準備的驚喜也在一瞬間化為烏有,只是變成了一灘血水,在我的目光下,涓涓流淌,染紅了我的衣裙,灌滿我的錦鞋。
德妃在外面囑咐太醫(yī)不要把這件事告訴我免得我傷心,我是再也笑不出來的了。傷心?我還能傷心到什么地步呢?孩子,我再也不會有孩子了。
這時,外面有人走了進來。“德妃娘娘,皇后娘娘叫奴才來回稟,皇上已經(jīng)醒轉了,問儷宛夫人這里怎么樣。”這是我醒過來第一次聽見關于天諾的字眼,這才想起來我暈倒之前聽到的消息。
我迫不及待地從榻上坐起來,嚇得琥珀手忙腳亂,也不知道是要將我按在床上,還是替我穿好鞋。我甩開她的手,想要走出去,只是腳下酸軟,頭痛欲裂,一下子便跌在了地上。
德妃在外面聽到了動靜,忙掀開幕簾走了進來,將我攙扶起來。“妹妹,你就好生休息吧,皇上那里有皇后,有嫻貴妃還有那么多太醫(yī),已經(jīng)沒事了。”我抓著德妃的手,不顧一寸多長的指甲陷在她的皮肉里。“求求你,帶我去見皇上。”
“你就別鬧了,都什么時候了!”德妃不管我的請求,叫琥珀扶我躺在榻上。我不肯,死死地拉著德妃,拼盡我最后的力氣抓住這最后一棵稻草。“求求你,帶我去。”許是拗不過我,又怕我難過,德妃只得叫人找來軟轎,將我?guī)У教熘Z的隆和殿。
到了門口,我跌跌撞撞地扶著墻壁往里走,不要任何人的攙扶。只見天諾面如死灰地躺在床上,倩雪正在為他包扎傷口,那濃濃泛著惡臭的黑血濺了倩雪一身。天諾眉頭也沒皺一下,只是像丟了魂魄似的,眼神毫無焦距地躺在那里。
“皇上……”我這一聲呼喚,才把天諾從死亡丟里拉了回來。天諾轉過頭來看到我的臉,然后毫無預兆地流下了眼淚。我艱難地走到他的床邊,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存在,因為他的手冰冷,冷入骨髓。
我強撐起自己的身子,拉著他的手,擺出一個難看的微笑。“皇上……你回來啦。”我不知道我說了什么,讓天諾的情緒有如此大的波動。他像一個還沒有長大的孩子,提起衣袖將臉遮蓋住,像一個孩子似的嗚咽起來。
“皇上,臣妾給你預備的驚喜沒有了,不要管臣妾,好不好?”
“皇上,臣妾終于等到你回來了,這五日,可真夠長的啊。”
“皇上……皇上……”我每說一句話,天諾就哭得更兇,連帶著這屋里眾人也都濕了衣裳。倩雪一邊安慰著天諾,一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我的肩膀。“傾君,別說了,皇上心里也難過,也是從鬼門關里走了一遭啊。”
我聽話地點了點頭,真的沒有再開口。我只是顫抖著將擋在天諾臉上的手臂拿開,迫使天諾看著我此刻憔悴的面容。我伏在他的身上,湊在他的耳邊輕柔地說:“天諾,你別淘氣了,快起來吧。你親口告訴我,他們說的都是假的,別鬧了。”
天諾終于止住了淚,他的心痛從他的眼底溢出來,灌滿這個屋子。他死死地拉著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前,久久也張不開嘴。我好笑地輕拍他的胸膛,引起他劇烈地咳喘。倩雪猛地將我推到一旁,緊張地為天諾撫平氣息。
我盯著天諾的眼睛,希望他告訴我真實的究竟是怎樣的。可我等到的是什么,唯有寥寥幾個字。“朦朧,對不起……”
“嘭”地一聲巨響,曼嵐抱著志兒破門而入。像陣旋風,一下子便奔到了天諾的床前。“你答應過我的,你會讓他毫發(fā)無傷地回來!你現(xiàn)在告訴我,他人呢?在哪兒?”曼嵐的冷靜讓整個屋子里的氣氛都壓抑了下來,她慢慢地將志兒放在了天諾的身旁,笑著說:“你瞧瞧你的小外甥,他還這樣小。志兒,你告訴母親,你昨晚說什么?”
志兒瞪著滴溜溜的大眼睛笑著說:“志兒想父親。”
天諾無力地躺在床上,看著坐在他膝上的幼子,緊緊地閉上了雙眼。“對不起……”除了對不起,天諾也無能為力。我將志兒抱在懷里,他還記得我,親昵地窩在我的懷里笑。他還不知道他的父親已經(jīng)去了另一個世界,再也見不到了。“姑姑,志兒想父親,父親去了哪里?”
我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天諾,又看了看絕望的曼嵐,不知道如何開口,只能自然地編出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志兒啊,等你長大了,父親便會回來了。”
“不!”曼嵐截斷我的話,斬釘截鐵地說。志兒看著母親,有些害怕地又往我的懷里縮了縮。“你父親不會再回來了,他已經(jīng)死了,他不要你了!”雖然志兒還小,還不理解生死的定義,可他會感受氣氛,感知那句“不要你了”的情緒。
他“哇”地一聲在我的懷里放聲大哭,惹得屋里的人都簌簌地落下淚來。生離,死別,如今,便飽嘗了。我看著床上剛從鬼門關走出來的天諾,將志兒緊緊地抱了一抱,將自己的淚水和志兒的混在一起,這場戰(zhàn)役里,從來沒有人可以贏得徹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