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到的隆和殿，全身都濕透了也不覺得冷，只是覺得來時的路上雨點落得特別特別地慢，像是整個世界都在慢放，只有我一個人在雨中狂奔，上氣不接下氣，卻仍舊跑不到目的地，到底不了時間的盡頭。

倩雪和眾嬪妃全都候在外面，雨下得特別大，都浸濕了她們的裙角。我走到門口，見杜公公攔在外面，任何人都不得靠前。見我走到跟前來，這才像是見到救星一般，跪倒在我的面前。“皇貴妃啊，您可來了！”

倩雪說道：“皇貴妃來了，這下公公可以讓開了，本宮是皇后，理應進去聽候皇上差遣?！闭f罷便要繞開杜公公闖進去，杜公公拼死將倩雪攔在了外面。倩雪急不可耐，也顧不得身份，從杜公公的手中抽出浮塵摔在了他年邁的身子骨上?！胺潘?！”

“皇后娘娘就是立刻讓奴才死，奴才也一句怨言也沒有。可是奴才是奉旨辦事，皇上說了，除了皇貴妃，誰也不見吶！”倩雪氣喘如牛，身后的眾嬪妃也都焦急地等待著見天諾最后一面。

我繞過杜公公的身后，想要推們進去，可是身后的人更蠢蠢欲動，想伺機擁成一團順勢沖進去。我轉身，用自己的身軀擋住去路，冷冰冰地說道：“你們都退下，無召不得入內，違令者，斬！”倩雪看著我，皺著眉。我用僅僅我們兩個人的聲音，貼在她的耳邊說道：“你放心。”

我推開天諾的寢殿，見他安然地睡在榻上，精致的容顏在燭光的掩映下更顯溫柔。我用指尖描繪著他五官的輪廓，最后停駐在他的眉間，將他眉宇間的憂愁扯平。如果我能夠將天諾的病也盡數趕走，那該有多好。

天諾嚶嚀了一聲，緩緩地睜開了雙眼?？吹轿业臅r候，笑得明媚?！澳銇砝??！碧熘Z一定是故意要惹我哭的，不然為什么就這樣一句話，便叫我比死還難受。我繃不住，躺在天諾的懷里壓抑地哭了起來，咬著自己的嘴唇，不想讓自己表現地太過悲切。

天諾溫柔地扶著我的長發，然后將頭上的珠翠盡數撤去，一頭烏黑的青絲如瀑一般傾瀉下來，鋪滿了整個床榻。一縷縷情絲纏繞在天諾的指尖，他笑說：“喜歡你的長發，又黑又亮，就這樣纏繞在指尖，然后看著它慢慢地滑落?！?

天諾這樣說，我更是哭不停，眼淚都浸濕了被子，滲透到天諾的寢衣上。天諾將我的頭扳起來與他對視，看著我的眼睛說道：“朦朧，我不希望最后的時候，是看著你哭的。我想永遠記住你笑的時候的樣子?！?

天諾說的輕巧，站在原地看著至愛從此遠離的人不是他，是我，是他不管不顧地丟下我的。還要求我強顏歡笑地送他離開，憑什么，我做不到。我猛烈地搖著頭，恨不得將腦中所有關于他的記憶都這樣被搖晃出去，不記得，可能就沒有這么痛了。

天諾往榻里挪了挪，拍了拍空出來的位置，說道：“你躺下，我想這樣和你躺著說會兒話?！蔽覉剔种豢贤讌f，天諾也沒有力氣與我對峙。劇烈地咳嗽著，然后噴出一大口的鮮血來，綻放在胸前，似一朵嗜血的紅蓮。天諾隨意地擦了擦嘴苦笑道：“我都這個樣子了，你還要與我為難嗎？乖，躺下，我們說會話?！?

我穿著一身濕衣服掀開被子躺在了旁邊，背對著天諾，讓眼淚盡數流淌。天諾也不怕涼，將我攬在懷里，抱著我，用自己的體溫來溫暖我。我的心劇烈地抽?搐著，像是有萬千螞蟻爬過，肆意地啃噬著骨血。我拼命地揪住胸前的衣襟，想靠這樣的方式放自己承受心中的痛苦。

“朦朧，你還記不記得當初我們在千錦園相遇，那時候的你，清新如一朵杏花，潔白無瑕，總是戰戰兢兢地躲在別人的身后，然后瞪著一雙水汪汪地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周圍。那時候的你，真可愛?！?

我將手指咬在嘴里，都說十指連心，那我便死死地咬住手指，去分擔一下心中的悲痛。濃烈的血腥味在口中化開，然后吞咽進去，又回到了最初疼痛的地方。我不敢回

頭去看天諾，只能懦弱地背對著他，我無法像他一樣，坦然地面對剩下的時光。

“因為父皇和母后的緣故，我從前就幻想過自己成為一個女子的丈夫的時候會是個什么樣子。我在心里暗自下定決心，一定會對自己的女人好，不讓她受任何的委屈?？墒牵詈笪也虐l現，我太異想天開了。皇上的女人，怎么可能不受委屈。”

天諾停下來又是猛烈地咳嗽，然后在我的脖子上留下一片溫熱。我整個身子不停地顫抖，想象著背后的濕熱不是血，而是一滴又一滴不舍的眼淚匯聚而成的小溪。

“自從遇見了你，我才知道，身為一個男子對待妻子所做的承諾，是要找到真正對的人的。我的女人可能有很多，但是妻子只有一個。我并不是一個好丈夫，希望你不要怪我，埋怨我，我真的已經盡力了?！?

我躺在他的胸前，拼命地搖著頭，捂著耳朵哭叫道：“求求你，別說了，別說了，好不好，等你好了再說給我聽，現在我不想聽，不想聽！”天諾將我的手拿下來，耐心地說道：“朦朧，你別鬧了，我現在沒有多少力氣。我怕再不說，便再也沒有機會了?！?

萬劍穿心的感覺大抵就是這樣，當上一個傷口還未長好結痂，下一把箭便又貫穿了胸膛。新鮮的血液洗刷掉舊日的污穢，抹掉一切晦暗的黑色，用鮮艷去緬懷。直到千瘡百孔，再也找不到可以刺穿的地方，便會有另一批箭，瞄準被射穿過的地方，將與傷口長在一起的箭頂掉，然后開始新一輪的掠奪和侵略。

“朦朧，謝謝你出現在了我的生命里，給了我一次前所未有精彩的旅行?？粗銖囊粋€膽小懦弱還有些倔強的少女，變成了如今這樣成熟穩重的女人，為我生兒育女，排憂解難，我真的很幸福。母后告訴過我，成為君王，便是將一輩子都奉獻給了國家，是你，是你讓我感覺到我為了自己活了一次?！?

天諾已經極度虛弱，若不是他的聲音就在我的耳邊，只怕我都聽不清楚他都說了些什么。我終于開口，用哽咽的聲音回答他：“你不用謝我的，愛情是相互的，是你給了我最純粹的愛情，我才能夠享受到你的溫柔。我們沒有互相虧欠，只有相互疼惜。是你幫我實現了我的傾君夢，若說謝，也應該是我謝謝你才對?！?

天諾又將我往懷里圈了圈，然后笑道：“焉知你的傾君夢，不是成全了我。我從來沒有想過身為帝王的自己可以體會到真正的愛情，我原本以為只要是寵愛，有寵便是愛了?？墒峭耆褪莾苫厥拢瑢櫼粋€可以包涵她的所有，而愛一個人卻會為她歡喜為她愁?！?

天諾的身體被我濕冷的衣服弄得同樣的冰涼，我想要替他換一件趕緊的衣裳，卻被他死死地拉著，動彈不得?！坝械臅r候我也恨極了你的壞脾氣，犯起倔來九頭牛都拉不回來。我就得日思夜想，想出一些好的辦法讓你消氣，甚至有的時候你還不領情?！闭f著說著，天諾似乎也在為自己的行為而可笑。堂堂一國之君，竟然也會為了一個女子而輾轉反側。

與天諾一起回憶我們之間的點點滴滴，從最初的相遇相知，到相戀，再到后來的相守，不離不棄，我們這一生的經歷仿佛都有別人的幾輩子那么長。有過相濡以沫，有過猜忌誤會，有過情深似海，有過悔恨埋怨，可事到如今，都幻化成了依依不舍。就像是我傾瀉在榻上的長發，纏繞在天諾的腰間，戀戀不肯放手。

天諾的床頭放著一把彎彎的匕首，據說是他小時候先帝賞賜給他的玩物。我伸手將其摘下，然后取自己胸前的一縷長發，割斷?！啊畠z既剪云鬢，郎亦分絲發。覓向無人處，綰作同心結?！丝涛壹魯嘧约旱陌l送給你，你好生揣著，可別丟了?！?

天諾接過我的斷發和匕首，照著自己的頭發也割下來一縷，與我的發綰成一枚同心結，放在我們兩個人的手中?！澳阒杏形?，我中有你，我必不會弄丟了它?！?

時間慢慢地流逝，眼中的淚水也干涸成痕。就這樣

靜靜地呆著，心也慢慢地平靜下來。也許是因為，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反而使自己踏實了。

“朦朧，我想了很久，關于儲君的事……我還是想，讓咱們的寧兒繼承大統?；蛟S阿爾更適合做皇上，但他畢竟不是我最喜歡的孩子。”這一次，我并沒有反駁天諾的決定，只是窩在他不再溫暖的懷里，點了點頭。

“我已經將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我死后，倩雪便是母后皇太后，你便是圣母皇太后。我會叫張、羅兩位丞相輔佐寧兒，在他成年之間輔政。阿爾和澤兒成年之后也搬出宮，各自到封地去治理，無召不得入京。這樣……你便不必擔心了。”

天諾的氣息越來越弱，我唯有緊緊地靠在他的胸前，才能感受到他的鼻息和微弱的心跳。現在天諾無論說什么，我都不會回絕，只是靜靜地聽著，因為我自由我自己的一番打算。

“說了這么久的話，渴了吧，我去給你倒杯水喝?！蔽移鹕聿坏?，天諾死死地扣著我的手腕?！澳懵?，外面我的女人們在哭呢，她們也知道，我快不行了?！痹S是放心不下，倩雪和眾人都一直站在外面不肯離去，伴隨著唦唦的雨聲，嗚咽哭號的聲音更顯凄厲。

“別胡思亂想了，那是外面刮風下雨的聲音?！?

我躺在榻上，動也不能動，聽著天諾在我耳后的鼻息，聲音一點一點地小下去。此刻的我十分淡定和平靜，用自己去感受他的動作，呼吸著他的呼吸?！半鼥V……你別總背對著我，讓我覺得……你……好遠。轉過身來，笑一笑，當我閉上眼的時候，是希望帶著你的笑容離開的?！?

我的身體不聽我的使喚，像是被人下了魔咒，僵硬地像塊木頭。見我遲遲不肯轉身，天諾在我的背后，輕輕地催促著?！半鼥V……”

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只是潛意識地不想轉過去，轉過身去，似乎就是意味著不得不說再見。可是，我還是說服了自己，希望用自己的微笑帶給天諾最后的幸福。

轉過身去，目光停留在天諾緊閉的雙眼上，他的眉間再也沒有褶皺，而是帶著微笑，沉沉地睡著了。我不敢去觸碰，生怕他會在我的眼前立刻化成一縷青煙裊裊，隨風而逝。我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天諾的鼻下，然后，緊緊地抱著他。

對不起，你最后的愿望我都沒來得及滿足你。就讓我再這樣抱著你吧，老一輩的人都說，當人死的時候，三魂七魄不會立刻離開，如果你還在我的身邊，請你好好的看看我。我的臉上是帶著笑的，亦如你喜歡的那個樣子，沒有變過。不要怪我的臉是濕潤的，它們也只是舍不得你走而已。

我聽說當人的身體未涼的時候，他是能夠聽到和感覺到周圍的人的。所以，你可聽到我一遍又一遍呼喊過你的名字？“天諾，天諾，天諾……”

輕輕地起身，我看到天諾的左手下面壓著一片與明黃的床榻截然不同的一種顏色。我挪開天諾的手，看到他歪歪扭扭地用最后的力氣寫下的幾個字?？粗鼈?，我笑得異常的幸福。我俯身，在天諾微笑上揚的唇上印下一個淡淡的吻。

“天諾，這個吻是我下輩子與你提前簽訂的契約，你跑不掉了。”

推開隆和殿的門，眾人全都盯著我，迎著風，我的亂發隨風飛舞，看著外面的雨水，我仰天唱道：“皇上！駕崩！”

倩雪聞聲落淚，眾人也都放聲哭號，杜公公朝著里面跪了下去，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我仰頭看著蒙蒙雨天，卻肆無忌憚地笑著。這樣的雨，這樣的淚水，也永遠無法磨滅那床榻上用天諾一生的情寫下的話語。

那一句“我愛你”，鐫刻在我的心上，海枯石爛，都無法將它們從我的心中剔除。烏云散去，天空里亮起盞盞繁星。我看著天上新升起的一顆最善良的星星，閉上眼睛，用心在和它說話。

“你不說，我也知道的。我也，愛你?！边@一句話，一生我只說一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