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爾覺得這家伙瘋了。“完全是莫名其妙。神秘之盡也好,無星之夜也無所謂,一個由惡魔組成的結社——想想吧,這意味著什么?”
“一個屬于我們的家,流浪同伴的庇護所。”
“我看是個蘇生之所。惡魔一貫獨行,莫非你忘了這么做的原因?”
“行刑臺上的屠刀可以了結生命,但黑暗中的孤獨卻能凍結靈魂。有時候后者更可怕。”岡瑟說,“如果你愿意保持沉默,神秘之盡也不會強迫。我們會尊重你的選擇。”
“我真是聽夠了這句話。”
“這是威特克讓我告訴你的。他說你不會立即答應,但就像獵人進入叢林狩獵……對這樣的不速之客來說,在危機四伏的處境里留給自己一條退路相當必要。”岡瑟后退時消失在空氣中,“希望你可以考慮這條路。不是我們強迫,而是你必需。”
必需?他可不信。“我知道自己該干什么。”
岡瑟的聲音回到學徒身后。“他把你當作朋友,但更希望成為同伴。時間到了,我們進去吧。”最后一句話他說得格外沉重。
尤利爾沒意識到他的提醒。在學徒的感知視界中,籠罩教堂的神秘光環緩緩褪去,如波紋般朝反方向擴散。他屏住呼吸,踏入了這神圣的殿堂。
“隱匿之靈,是誕生于第二夜的白鴿。”他剛念完,就消失在原地。“別離我太遠。”神術的范圍畢竟有限。
……
巨大的銅盤上,指針在眼前擺動。奇異的神文代替數字,刻錄在表盤的邊緣。威特克按時撥動它,他們周身的金色漣漪瞬息消失。神術的效果轉移了,不過這不要緊,他們已經掌控住了教會的眼睛。兩個人都松了口氣。
“沒想到他竟然真的是蓋亞的神職者。”偵探小姐感嘆,“高塔的神官。諸神在上,這真是天方夜譚!”
治安官贊同地點點頭。
“你到得可真是夠晚。”阿加莎把一疊紙壓在屁股底下,同時示意威特克摘下胸前的巡警標志。“雖說我們的身份是明擺著的,但在教會的地盤上最好還是別這么囂張。”
“沒人能看到我。”治安官威特克向她保證。
“我是說在街上。”
“您得體諒一下傷員,波洛小姐。”
“好吧,我只是擔心你被米涅娃那個女人纏上。你知道的,她總是追著我不放,好像我是個值得她托付終身的千萬富翁。如果讓她捉住一丁點窺探到我們的秘密的機會——別指望會有什么方法可以堵住她的嘴——治安局就將聲名掃地了。”
“尤利爾和岡瑟是可靠的人。”
阿加莎從紙堆里抽出一張,上面是珍珠項鏈的圖片,她瞄一眼就丟在一邊,又抽出一張死角巷珠寶流通的調查表。“噢,你也是。其實我可以自成一隊,順便給我們可靠的朋友減輕些負擔。”她不無煩惱地折起一個角。“你不該給我帶上這些該死的玩意。”
“麥肯長官一定要我拿著它——”
“因為那是你的本職工作?照我看來,這些都是沒用的廢紙。要是他們多派兩個人查一下米涅娃住所的出入登記本,說不定會大有收獲。有哪個盜賊會傻到剛偷到珠寶就把它出手?”
尋找失物是個美差,阿加莎用腳趾頭都能想到得到這種工作的都是些怎樣的貨色。威特克在其中算好的了,在處理霍布森的事件時他起碼還知道去死角巷打聽消息。至于他是怎么與霍布森產生了沖突,以賭徒表現出來的不合作態度來看,阿加莎覺得這完全沒必要深究……
“畢竟對失主來說,找到失物肯定比抓到竊賊更重要。”威特克關注著神術基盤,隨口回答她。“而且不是每個巡警都有底氣得罪壞蛋的。”他的話令人沮喪。
但你卻這么做了。偵探小姐忽然意識到,威特克與霍布森之間也并非沒有聯系。“干這行得冒風險。”她說,“就像岡瑟與霍布森就計劃先殺掉你和神父,而把鮑曼排在后面。”
“也像米涅娃樂于找你的麻煩。”
“她還算不上風險。”
“那么,背著通緝令四處奔波、插手別人的案子;將嫌犯當作朋友告知對方內部情況、調查黑幫、甚至不惜把白之使的學徒牽扯到案件里——這些在我們的偵探女王眼里應該也不算風險。”
“還有跟上司闖進教會總部。”阿加莎笑起來,“你忘了這個。”
“總之,我倒希望自己能干出些大事來,好在外環區找個新住處。”治安官坦言。
“但愿你能辦到。”偵探意味深長地回答。她換了一份文件,低下頭仔細鉆研,試圖從一串串數據里分析出那些珍珠的下落。
……
一隊騎士經過時,尤利爾停下腳步。“他們也受女神庇護。”他告訴自己的同伴,“最好避開他們,神術的效果會隨著信仰的動搖而改變。”
“你看起來還算堅定。”
“是的,但信念總是多變。”他感到自己的聲音有了那么一點異樣,好在岡瑟似乎并未察覺。
他們又前進了一段距離,四周安靜地嚇人。教堂的俯瞰呈十字形,內部再怎么錯綜曲雜,也不至于讓人迷路。尤利爾踏著純白的大理石磚階,一路上的前行甚至沒用得上分辨方向。他在黑暗的旋梯側壁點燃蠟燭,推開帷幕后的窄門,預知般閃開十字騎士的巡邏路線,最終穿越了十字的主干。
尤利爾仰起頭,凝視著眼前的巨石門庭。這是一扇突兀的環形石門,風格迥異于整間教堂。上面刻滿故事,文字與圖案,輝煌的彩雕。浮光躍動在滑膩干燥的縫隙里。在諾克斯,它不再被宗教信仰織構的光環籠罩,而是真正擁有了某種崇高的神秘。
“這是什么地方?”岡瑟問。
“教堂的核心。”他緩緩地說,“這是座修道院教堂,一定是。”
“我不明白它與正常的圣地有什么區別。”
“神職者住在這里。修女一般在右邊,院子里栽滿銀百合。修士住在圍墻左側,后面連接著一小塊墓地。”
“公墓被設立在城外。”
“不一樣。教徒因信仰而獻身,他們的靈魂會進入蓋亞的天國。教會一定有自己的安息之地,不會與人共享。”
“這聽起來不像蓋亞的作風。”
“女神賞罰分明,但神明的行事與我們不同。在祂眼中,某些事情是必要的。”
“你比我更了解蓋亞。”岡瑟說。
“揣摩神意是凡人的妄想。”尤利爾則回答,“我只是比你更了解教會。事實上,我在這里長大……是類似的地方,蓋亞的圣所。除了神秘和魔法,這里沒有東西能瞞過我。”
“那太好了。”岡瑟似乎言不由衷。紐扣在他身邊現出人形,“教會的密室你也一清二楚嘍?”
“女神不認為這世界上有什么坦蕩的事是不能對人明言的,因此教堂里少有密室……但珍貴而危險的東西必須得到管束,教徒們需要隱蔽的空間,來為秩序的穩定做打算。”
“看來諾克斯的和平就寄托在這些神官身上了。”岡瑟嘆息著說,“但愿我們要找的東西不會毀滅世界。那么現在他在哪兒呢?”
“我想就在你面前。”尤利爾看著他伸出手去,趕緊加以阻止。“這里有個魔法,你看不見么?”
岡瑟回過頭,古怪的神色逐漸滲透臉上無表情的面具。他的眼神似乎有些憐憫。“我看到了,也感受到了。但這正是它存在的意義——”紐扣工人抬起一只手,輕松推開了巨石門。
尤利爾吃驚地愣在原地。他打開了門,這不可能。封閉的神術確實是存在的,沒人能繞過它進入修道院——雖然里表世界的差距總能給人驚喜,但對神術和教會的體系學徒卻不難理解。他知道墓地旁不允許打擾,因此斷定神術基盤必然放置在外面。然而門上的魔法還在閃動光輝,好像它原本就處于打開的狀態,來者不拒。是有人忘記了關門,還是說……
石門上的光路瞬息黯淡,幽暗的鎖鏈帶著風聲落向他的頭頂。
一個陷阱!這念頭令他驚懼。尤利爾感到撲面而來的陰冷氣息,讓他動彈不得的不止是肩膀的疼痛,還有源自火種的虛弱無力。
小禮堂外躺著兩具尸體,沒人知道他們為什么神色安詳。鐵灰色的紋路爬滿修道院的地面,如同純白大理石上的裂隙。它們匯集于磚石拱道的中央,一座背對著他們的黑色的圣像腳下。這似乎是又一處迥異于蓋亞宗教的擺設:無光的沉重鎧甲披掛在全身,使得它的體型難見全貌。白骨般的銀色流蘇在斗篷下懸垂,揚起的絲綢下隱約露出漆黑的臂鎧和精皮革制成的腰帶。它佩戴鐵手套,指尖滴滴墜落鮮血。
緊接著,圣像轉過身來。這時候,再用“它”來稱呼實在是難以服眾。那雙面甲下的眼睛里有著任何琉璃寶石都無法再現的奇異色彩,近乎一種生與死的神秘輪回。
女神在上。尤利爾屏住了呼吸。他是個惡魔。
“看來教友的不守規矩總是會令人失望。”岡瑟無動于衷,“我們進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