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淋淋的船舷爬滿海藻,二十名纖夫合力將最后一塊鋼鐵拖進船塢。他們拼盡全力,最近的兩人腦門上青筋暴起,臉色通紅。一個神秘生物站在碼頭邊指揮,以鞭子代替口號。雖然環階巫術對這樣巨大的物體毫無辦法,但稍微減輕重量以加速效率還是能做到的。只不過神秘者寧愿用這份的力量來逼迫凡人勞作,也不會把它紆尊降貴地投入生產。
有什么關系?林德合上書。凡人和神秘涇渭分明,他必須忘記這些無意義的思考,把智慧用于正道。曾經他是凡人中的一員,但現在神秘是他的一切。
守誓者聯盟的煉金戰艦值得巫師們花時間打撈,但既然海灣伯爵主動要求幫忙,他也沒道理拒絕。以凡人的勞力替代巫師們可能損耗的魔力相當劃算,尤其是在他的手下都是些蠢貨的時候。一群廢物,五個人加起來甚至打不過兩個高塔學徒。我干嘛要帶他們來戰場送死?
林德沒有斥責他們的心情,在苦修生活開始前他自己也是這副德行。寂靜學派扎根在無人知曉的隱秘地帶,整日鉆研學問,探索神秘。你不能說他們給自己找的活兒不對,但把全部人生投入到紙張、筆墨、實驗臺和玻璃瓶上帶來的后果就是個體的脆弱。更何況大多數人不是因為求知欲才鉆進紙堆里的,他們只是出于習慣——不這么做就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還有比這更悲劇的人生么?真理絕不可能被這些廢物得到手。
不過比起克洛伊塔,學派巫師們的發展還不算極端。云端上的占星師們將職責之外的事情統統丟給事務司和外交部,自個兒縮在浮云之都看星星。巫師中好歹還有鉆研巫術力量的學者。神秘的職業決定了主要方向,但不意味著人們就要完全放棄其他東西。否則一旦調度失措,支柱便會坍塌。
這點連惡魔都看得出來。白之使要是真的死在了六指堡,克洛伊塔恐怕就得放棄伊士曼了。這是有利于寂靜學派的發展,然而他們不能任由惡魔猖狂。真見鬼,惡魔什么時候猖狂過?在他們身上浪費時間還不如想想怎么應付克洛伊塔呢。學派本可以得到更多。
在進入寂靜學派前,林德的真理是拳頭和刀子,后來他意識到自己的錯誤,開始敬仰秩序的法理,并用前者來保護它們。諾克斯的秩序無可動搖,很快他也意識到這點。占星師們宣揚自己身負重任,說了這么多年,他們自己似乎也都相信了。
鋼鐵發出尖銳的摩擦聲,險些從邊緣掉下去。監工立刻抽了最近那人一鞭子,同時大聲責罵。但當他瞧見了林德在不遠處觀望時,又僵硬地裝出一副寬容的模樣。其實他不用擔心,林德不是蓋亞教會的教徒,仁慈和憐憫向來不會浪費在沒用的地方。
沒錯,他看不起那些凡人,因為他曾是其中的一員,對他們的愚蠢了如指掌。這些人不會知道守誓者聯盟的戰艦意味著多么珍貴的煉金知識,連拖拉東西時的正確使力姿勢都搞不明白。他們甚至不愿意去學習識字和算數。無知就是原罪,活該凡人受人驅使。但好在他們沒傻到樂意送死的地步,不管巫師們吩咐做什么,人們都竭盡全力完成,只希望在戰火來臨時得到庇護。
他也看不起凡人中的貴族。近來在燈塔鎮,伯爵的威嚴已經蕩然無存,海灣艦隊全軍覆滅,人們都明白誰是保護小鎮的主力。最開始伯爵大人還可以仰仗當地的艦隊和守誓者聯盟的支持給他臉色,但在他愚蠢地將前者交給血族的間諜、聯盟為此喪失先手之后,他就不得不來學派巫師的門前請求幫助了。
當然,海灣伯爵德威特·赫恩不止是為了海灣局勢而來的。林德看得出來,他打心底里不相信戰火會蔓延到燈塔鎮和海灣諸城。真正讓伯爵畏懼的是另外的人,一位原本是他親信的異族騎士,如今的血族傭兵。連這個笑話凡人也聽不懂。
暗夜精靈確實少見,但在神秘領域中也算不上珍奇物種。兩人為一個雜種女人被血族的夜鶯耍得團團轉,甚至成為了這場海灣戰爭的導火索。這倒是很稀奇的蠢事,聽起來就跟歌謠話本里的情節似的,荒誕離奇,缺乏現實性。
打撈工作結束后,學派巫師們便再無空閑充任他職??嘈奘刻娲策夑牻庸艹欠?,偵測站則比治安局還要更早納入巫師的掌控。血族林德倒不擔心,但結社卻必須謹慎應對。
在伊士曼南部,人們對惡魔的搜捕力度勉強能達到神秘支點的水平,北部就差太多了。十字騎士沿街搜索的頻率比往常高出許多倍,三天時間就燒死了六個人。凡人在火堆下歡呼,士兵和神秘生物氣勢一振,遺憾的是其中沒有結社成員,更別提無星之夜了。獵魔運動后,伊士曼似乎再沒有過結社出現,惡魔藏在人群中,都是些零散的老鼠。林德瞧不起他們,但不屑于驅趕不等于心慈手軟,他照例該殺就殺。用這些人分文不值的性命贏取當地人的支持顯然十分劃算。
這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林德手下人手不足的情況。六指堡的毀滅讓伊士曼的矩梯中斷,法則巫師夏妮亞閣下承諾援軍會使用教會的備用矩梯抵達,但時間是無可避免的延長了。
不該讓夏妮亞·拉文納斯來帶領這次的搜索隊,林德心想,她太年輕,而且從未離開過巫師之崖。當然,寂靜學派是個相當龐大的神秘組織,夏妮亞能脫穎而出足以證明其能力……可能力不是經驗,與狡猾的凡人打交道——雖然林德并不樂意這么做,但伊士曼畢竟是蒼穹之塔的屬國——需要更強大、更老成的大巫師。“秘匣”格拉德·瑟爾莫閣下可以擔此重任,甚至是“紋身”吉祖克閣下也行。前者堪稱寂靜學派中最危險的人,而后者則是苦修士的領袖。好吧,說老實話,他也瞧不起夏妮亞這女人。
林德·普納巴格屬于苦修士派的巫師,哪怕他原先并不覺得苦修對探索真理有半點幫助。當然,所有學徒都這么想,還得加上大半沒有歷練過的巫師和對此極為抵觸的學術派。他們吃不了一點苦頭,把知識和巫術當做理所當然的東西,不知感恩。在離開巫師之崖前,林德無法否認自己也這么想:他從苦難的凡人世界中脫離,在嘗到巫術的便捷和知識的甜美后,又被迫暫時放棄他們回歸凡世。地獄的折磨也不過如此!
但林德不肯向苦修認輸,他習慣勝利更甚于呼吸。夏妮亞·拉文納斯跨越亡續之徑使他遭受到第一次挫敗,但苦修士的歷練改變了林德。他嘗試服從蓋亞的教義,并從中掙脫以探求諸神背后的真理。早年的經歷讓他輕易融入凡人,智慧和學識幫他從神秘的荒蕪之地中汲取教訓。最后林德如愿接近了一部分的真理——神秘眷顧了他,桎梏也為此而松動。
現在,兩條道路在林德面前展開:跨越亡續之徑,或者點燃靈魂中累積至今的薪柴,成為灰燼。再自信的人也不可能在生死面前果決。他的手指劃過書脊,硬紙因潮氣而酥軟,灰塵玷污邊緣。唯有圣典可以解決我的困惑。
蓋亞教會失卻圣典后,寂靜學派立即著手調查它的下落,但獲得的卻是意外的線索。教會圣典『懺悔錄』并非孤本,如果它是凡人間流傳的書籍也就罷了,但圣典是空境級別的神秘物品。哪怕是在先民時期,批量生產空境級別的神秘物品也是不可想象的。然而事實證明它的同類確實存在……
這也是巫師們派遣夏妮亞閣下的原因。她或許年輕固執,但卻是少數擅長殺傷性巫術的法則巫師。要是換成“巖石學者”或彭塔巴閣下,來到高塔屬國伊士曼不免會缺乏話語權。上一個擅自在冰地領動手腳的光輝議會主教差點死在這凡人王國不說,還讓他們的女神使命徹底失敗。圣典雖然只是蓋亞教會的名頭,但它的找回不容有失,弄清多本神秘物品的謎底也勢在必行。
對我而言,這也是決定命運的任務。
林德凝視著夜色下的鐵龍港,海面一片漆黑,燈塔有節奏地閃爍。比起抵達時的帆云旗林,眼下燈塔鎮的岸邊簡直稱得上空曠。行商過客為了躲避戰亂將船隊??吭诮鹑负雍秃谏掣郏挥袔姿已策壟炘诤0吨車鷣砘?。守誓者聯盟不會再讓船隊從金雀河進入歌詠之海,他們的緊張毫無意義。
如果我全心信仰蓋亞,或許就不會如此煩擾。狂信徒讓人頭疼,但他們的意志比絕大多數苦修士更堅定。事實上苦修士本來就是教會的成分,巫師進入其中收獲的大多是哀嚎、痛苦和對學派生活的感激。廢物再鍛煉也是廢物。
高環是火種的盡頭,也是大多數神秘者的極限。到了這個階段,除非壽命將盡或情勢所迫,沒人會冒險跨越亡續之徑。學派中曾有傳言圣典能讓人成就空之境界……林德很早已經就接觸過『懺悔錄』,當時它沒有任何反應。他不認為時隔多年后結果會有變化,但新的圣典也許有不同的標準。無論如何,他需要抓住這次機會。
為這個想法,他也瞧不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