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鐘后。
尤利爾神色僵硬的坐在吧臺前,眼神忍不住四處打量。這是一間很有年代氣息的酒館兼餐廳,地板是木制的,吧臺和酒柜也是實木的;餐桌椅子稍好一點,蓋上了桌布和皮墊,但吧臺前的椅子依然是硬邦邦的。
不過這樣就好,他任由大腦放飛自我,那輛列車上的座椅類似的東西,他是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了。
……慢著,這可不行,他還要回去——回到自己熟悉的那個法夫蘭克南街區181號去,而不是這個莫名其妙的什么諾克斯酒吧。
可怎么才能回去呢,當學徒沖出門外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既熟悉又陌生的街道:對面本應是一家無人問津的雜貨鋪,現在卻變成了裁縫店;每每在冬天就好像棺材似的一間間狹小破舊的窄屋,成了干凈整齊的漂亮小樓。
還有最明顯的:『提前到來的霜之月』——尤利爾還記得那個天氣預報的標題,被雪淹沒的站臺、刺骨的寒風以及燈箱上的冰霜。然而他望著窗外,現在只有盛開的紫丁香與炎之月的陽光。
這讓學徒意識到,事情似乎超出了他的想象。
這不是被拐賣到了另外的地區那樣的小事,而是跨越了時間與空間的……
世界穿梭。
“為什么這種事情會發生在我身上?”尤利爾忍不住捫心自問。除了被留下加班外,他這一天干過的唯一一件出格的事情,就只有不明不白地搭上了那列古怪的無軌列車。
“它沒有把我送到家。”學徒的脊柱好像被抽走了一般,他幾乎要失去了支撐身體的力氣:“不……它做到了,它把我送回了另一個世界的『家』,法夫蘭克南區181——見鬼,它居然是個酒吧?”
這里依然是伊士曼王國,四葉原野的主城依然有著繁華的松比格勒、并且距離蕭條的法夫蘭克大道僅七站地。兩條街之間的公交線幾乎橫跨了大半個城市,直線距離卻只有短短的三英里。
而這三英里過后,尤利爾被扔在了一家酒館門口,還是生意不錯的那種……
或許是破舊的長街看得久了,學徒腦子里給這家酒館的第一個形容詞竟然是熱鬧。他的手指無意識摩挲著光滑的酒杯,這杯咖啡還是那個脾氣暴躁卻意外的心地善良的矮人送給他的,學徒除了一張用來乘車的紙幣外身無分文。
可這個世界的伊士曼王國不流通紙幣。
因此即便在原來的世界里南區181號是他的家,現在尤利爾在諾克斯酒吧里點單也是需要消費的。
吧臺后的女孩還在蹭著那枚硬幣——這里通用一種怪異的金屬作為貨幣,而且購買力似乎有點過分了。正常來說一枚硬幣應該是一個貨幣單位,但它竟然可以買下整整一大瓶的蜜酒。
哪怕麥克斯不是什么出名的品牌,那也畢竟是酒。
尤利爾不知道為什么那個身材矮小、穿著皮甲的先生總是一副氣呼呼的樣子,不過學徒還是很感激對方的:在他脫口那句話后,帕因特是唯一一個沒笑的人。要知道當時的聲音幾乎能把酒吧的房頂掀起來。
那個從長相到身材都讓人難忘的矮人,尤利爾想著。當然,老實說,他在這一屋子的妖魔鬼怪中其實也不是那么顯眼,但絕對很有特色。
學徒還記得他憤怒地翕動著鼻翼,沖上來拽著自己的衣服,那力道之大甚至于將尤利爾拉地不得不彎下腰來;然后一個咆哮聲蓋過了所有的狂笑,就像尤利爾冒失的第一次踏入店門時一樣:
“你這個討厭的小骨頭!風箱旁的黑蒼蠅!該死的,誰讓你進來了?!”
學徒被他嚇呆了,飛濺的口水一時間都忘了躲開。
酒吧的木門隔音效果不錯,起碼尤利爾是絲毫不知道自己恰巧隔空抽了矮人的耳光,帕因特的語氣說是蠻橫的質問,反而更像是惱羞成怒的發泄。
尤利爾不敢出聲,酒吧里的人卻紛紛起哄;他們敲著杯子和碟盞,邊吼叫邊鼓掌,比學徒見過的四葉城游行還要熱鬧。
“好樣的,小伙子,你真有意思!”
“我們都聽到你的話了,帕因特,愿賭服輸!”
“嘿,你賭什么了?我還沒開盤呢!”
“你想住在這兒?有志氣啊伙計,我支持你!別忘了到時候給我們免單就行。”
“把埃茲攆下去!”
矮人帕因特氣得吹胡子瞪眼:“行了!都滾開,你們的酒不喝了?”
“我們只是找到了下酒的好戲而已,別在意這些小事。”那個模仿他說話的橙臉人笑呵呵的說道。
帕因特不理他,扯著學徒的衣領晃了晃,扭過頭來瞪著眼睛:“你到底是來干嘛的?”
尤利爾還沉浸在古怪的被一群陌生人給予掌聲的自豪中,這時趕緊回過神來。那種沒來由的榮譽感使他打了個冷戰,學徒并不清楚,那其實是被人尊重的感覺。
雖說這尊重來得莫名其妙就是了。
“我……我只是想回家。”
“回家?那你怎么來這里了?”
“這兒就是……我是說,一列火車,是那輛車!浮云列車——它把我拉到這里的。我當時還在車站等車呢!”
帕因特一臉不信,“門外可沒有鐵軌,小子,在聰明的矮人眼里,那根本連謊言都算不上——它太沒水準了。”
“我說的是真的!那是、那是一列透明的……”學徒焦急起來。
“伊士曼只有一列火車。”
帕因特打斷道,“那是我同伴們的杰作,當然已經是過去了。好了,小子,火車的事矮人比誰都清楚,沒人可以把它開出安格瑪隧道。不過等著吧,我們不會沉溺于過去的失敗,很快王國就會有新的列車的。”
“你太慌張了,伙計,昨晚沒睡好吧?可能是產生了幻覺,這事兒還是蠻常見的。塞西拉,給他倒一杯咖啡吧,我請客。”
這位好心的矮人先生并沒有計較尤利爾的無心之舉,他有的時候的確很暴躁,但并非不講道理。
塞西莉亞同情的點點頭,向后一甩辮子,轉過身去磨咖啡了。
原本興致勃勃的湊熱鬧的人們也散開了,他們回到自己的餐桌旁,彼此大聲的說笑著,還會沖著大鼻子矮人比出一些只有他們能看懂的手勢。
帕因特也毫不示弱的回敬這些家伙。
留下尤利爾一個人站在吧臺邊上,呆呆的一動不動。
王國只有一列火車——
安格瑪隧道塌方事件?
報紙上的新聞一閃而過,尤利爾張了張嘴,卻一句話也說不來。
學徒感到渾身發冷。
他清楚的意識到,自己的回家之旅恐怕沒有那么容易。
……
見尤利爾盯著她手里的硬幣,少女第一反應就是背手把它藏起來。但她立刻意識到眼前這個可憐人應該沒見過這枚金幣——那真的是金幣,只不過有些太臟了——對方只可能是對它感到好奇罷了。
于是塞西莉亞主動的伸出手,在學徒直愣愣的眼神前晃了兩晃:“這是阿比金幣,上面印著女王的頭像。不擦干凈的話,埃茲先生會辭退我的。”
“阿比金幣……埃茲先生?”
尤利爾心想女王應該是弗萊維婭陛下,但這個問題他不敢問出口。王國法律可不是吃素的,對他們這些最底層公民的約束更是嚴格。學徒可不想因為口出不遜而被巡警抓進地牢里。
那樣他也會被辭退的……等等,既然家變成了酒館,那么愛瑪女士的洗衣店會怎么樣?它會直接消失,還是變成些別的什么地方?
蓋亞女神在上,等我找到那班列車都已經過去不知道多久了,這段日子里沒工作可要怎么辦?!
學徒頓時為自己的工作單位而深深地憂慮起來。
“阿比金幣,喏,就是它了。”塞西莉亞對他的心思一無所知,少女猶豫片刻,還是將拇指大的扁圓金屬放在了桌子上。
擦干凈的金幣閃著光,朝上的一面刻著漂亮的花紋,它們構成一個抽象的女人的側臉。
但天天都能在報紙和相片上看到女王的樣子,尤利爾還是憑借著這寥寥幾筆找到了伊士曼王國君主的影子——
他不由得松了口氣,忍不住轉頭看了一眼那個大鼻子矮人。對方是怎么將金幣變得那么臟的?就沒有巡警以損害王室形象的罪名來敲打他一下嗎?
還有矮人,尤利爾下意識地以為這代表的就是矮個子的人。他們八成是有什么疾病吧,也難怪脾氣暴躁。
——假如帕因特知道自己收獲了一個腦子不太好的家伙的同情,恐怕會氣得拆了他的“小骨頭”。
塞西莉亞還在熱心的給學徒解釋:
“埃茲先生是我的上司,也就是諾克斯的老板。他也是個好人,在我快要餓死的時候收留了我坐吧臺的。”
然而她對面的尤利爾不這么想,他回憶起自己的曾經,也就是學徒生涯開始之前。那時候修道院經濟窘迫,將收留的大部分孩子都趕了出去;在尤利爾幾乎要凍死在法夫蘭克的一間棺材屋里的時候,愛瑪女士也是這么做的。
她以近乎沒有的價格雇傭了許多童工,給他們一天一頓飯。尤利爾當時以為愛瑪女士就是女神派來的天使,甚至還在每餐前為她虔誠的禱告過……直到他偶然看到了一張夾在衣服內層的名單,在那上面剝削和壓榨展現的淋漓盡致。
一個底層的童工學徒是愚昧無知的,但如果他識字,報刊與標牌,甚至廣告單都會拓寬他的視野;他將對自我與世界誕生淺薄的認知,而這認知又會推動思考。
尤利爾相信,在招收學徒的時候愛瑪女士一定沒有考慮過,識字會帶來的不僅僅是那點微弱的優越感,還有更多識破人們偽裝成善意的謊言的可能。
希望那個埃茲先生不是這樣的人。
看著少女胡蘿卜一樣的麻花辮,尤利爾默默地想著。
“你也是個好人。”他輕聲道,“你和那位矮人先生,你們都是善良的人。”
“我們只是舉手之勞而已。”
塞西莉亞的臉頰上透出一點被贊美的紅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