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方才冷若冰霜的厲聲嚴詞,面對遙汀說話,法天顯然溫柔的可怕:“會不會冷?”
冰珠懸空,寒色凝爍,洗怨池幾丈之外,已是冷得徹骨。
進入洗怨池前,法天已經為遙汀披上裘襲,反倒是他,衣衫單薄。
見遙汀盯著自己衣衫凝看,法天笑語解釋:“我神元超凡,這種程度,不算寒涼。”
“可是你的身體也是剛剛痊愈,”想起法天受傷時候情狀慘烈,遙汀實在有些歉然。
“你在心疼我?”忽略遙汀心中愧疚,法天直接離譜誤解。
確實擔心,但還不足以心疼。
不知如何回答更為妥帖,遙汀索性不說。
法天以為遙汀害羞,也就不再苦苦索問,手指東方,令遙汀看去。
大粒碧珠,游移漂浮,洗怨池四周皆被圍堵,碧影幢幢,森然無際。
被鬼差驅使,魂魄接連跳入洗念池中,碧影亦隨之開開合合。
所有進入洗怨池中魂魄,眉心皆有一團黑氣,待出得洗怨池后,眉心黑氣即散。
“那是魂魄怨恨凝結所至,洗怨池可以洗去前世怨尤,令魂魄安然投胎,”法天說著向遙汀看去,卻見她神情酸楚,眼中大滴淚珠簌簌落下,連城晶瑩珠線。
看向來往魂魄,法天默然,走在魂魄最前面的女鬼,正是遙汀娘親。
“我已將你家人厚葬,尸首補全,并安排他們全部投胎為人,今日進了這洗怨池,再走上奈何橋,便是再世為人,”涼風乍起,遙汀的小臂上面,傳來法天手掌中的絲絲暖意。
洗怨池邊碧影簾幕被風吹散,扯成碧色碎片,煙霧中朦朦朧朧,千點萬滴,消融破碎,復又聚攏閉合,不著一絲痕跡,恍如一道碧色輕紗,柔婉低伏。
清淚滴盡,遙汀面上如梨花落雨,素手伸縮,收攏衣衫:“我想回去。”
前世過往,斷盡塵緣。
跟上遙汀腳步,法天溫言相問:“你就不想知道,他們再世投往何處?”
“不想知道,他們的再世,與我無關,”說完頭也不回,凌然驅步,再無眷念。
從此以往,便真是孤家寡人。
洗怨池界域之外,天朗氣清,萬里無云。
黑白分明的眼眸抬頭望天,東西南北,曠曠清野,何處是家?
攬住遙汀身子,法天細語輕聲:“你還有我。”
在法天懷里哭得肝腸寸斷,抬起頭時,卻見法天正強忍笑意。
“我的眼睛很像桃核?”遙汀按了按酸痛的雙眼,眉心微凝。
“是兩只美麗的桃核,”撫平遙汀眉間愁緒,法天心中愛憐幾許。
并肩與法天慢慢回走,遙汀忽然問道:“你是不是,有過好多女人?”
此問來得突兀,卻令一向英明的幽冥主不知所措。
“我就是隨意問問,甜言蜜語說得如家常便飯,不是一兩天的功夫,”遙汀語氣淡然,聽不出有何深意。
“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法天確實曾經飛花逐葉,風流成性,不知多少仙娥妖女因為這禍害將紅顏憔悴,可一物降一物,果報不爽。
“我猜也是,”一片花葉被風吹落,輕輕的落在遙汀發間。
把落葉從遙汀墨絲間取下,法天有些茫然:“你怎么會猜到?”
墨羽低垂,遮住遙汀眸中情緒:“那個畫蘭姑娘,對你很重要。”
法天頓在原地,再抬頭時,遙汀已經走遠。
追上遙汀時候,遙汀正拿著一枝桃花揪葉子,見到法天,搖了搖手中的桃枝:“小的時候背書偷懶,為自己開脫,就想了個法子,如果花瓣雙數,就被到雙行,如果花瓣單數,就背到單行,長大發現,其實是五十步笑百步,當真好笑。”
說這話時,遙汀眸波流轉,盈盈脈脈,如秋水剪裁,眸色墨黑,烏沁若漆。
法天神色嚴肅,對遙汀說道:“我承認,當初挾你到幽冥司中,的確因為你和畫蘭容貌極似,但到如今,我分得清明,遙汀,我是真心想要和你相守,你信我!”
墨色龍紋天錦衣衫隨風展動,男子眼眸專注,儒雅中顯出一脈英氣,神色整嚴,盯著遙汀雙目。
風清日斜,淺目從容。
“我……試著信你,”嬌美無暇的凝脂面頰之上,點點星暈。
捏住遙汀光潔滑膩的下頜,法天在嫩唇上印落一個淺吻。
想也沒想,遙汀立刻將法天推開:“你做什么?這可是光天化日!”
“這么說,要不是光天化日,做什么都可以?”抱臂站定,法天嘴角勾起一抹邪笑。
“你!”
和流氓吵架,遙汀顯然毫無勝算,三十六計,敗走為上。
見好即收,法天也不再繼續出言調戲,追上遙汀,只講些各處殿王瑣事,譬如轉輪殿那位殿王起了紅塵之心,已經去投胎轉生,如今正在尋找新的殿王,十分棘手。
路上法天是難得的多話,遙汀倒是不過隨意‘恩,恩’兩聲,表示‘我正在聽’,并不怎么說話,還在惱著法天方才言語突兀。
進了汀蘭殿大門,遙汀自顧自的回到房中,法天稍微慢走幾步,路過落棋身邊停住。
‘撲通’一聲,落棋跪在地下,水紋流石的大塊路板,滲骨的寒涼。
“落棋多嘴,請主上重責,”落棋說話時已是面目蒼白,拼命咬著嘴唇,抑制住身體抖動。
法天今日心情顯然不錯,語氣不算十分冰冷:“你在我身邊萬年,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不用我教你,罰你十日不得言語一字,退下吧。”
聽到懲罰只是如此,落棋方才松了口氣,俯仰天地叩首三拜,這才跪著退出門外。
進到遙汀房中,法天見她正在對鏡發呆,走上前去,扶上遙汀肩膀:“想什么呢?”
“靜日潺潺,著實無聊,”長嘆了一口氣,遙汀抒發感慨。
“其實有很多事情可做,一點都不會無聊。”
沒有回頭,遙汀只在鏡中看著法天,一副警惕的眼神:“我看還是算了吧。”
跳起眉梢,法天笑得不懷好意:“遙汀,你在想什么呢?我可是很純潔的。”
眨了眨眼睛,遙汀問道:“是不是在你們神仙的詞語當中,‘純潔’有很多深意?”
“有沒有誰說過你很有趣?可別忘了,你現在也是神仙。”
不情愿的點點頭,遙汀似乎有些遺憾:“是啊。”
“做神仙不好么?世人似乎都很喜歡求仙問道,據說特別喜歡煉丹。”
“那些方士煉丹,都是用些硝石、水銀、黑鉛一類的東西,單獨拿出一樣,就會害的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用那些東西煉出的丹藥要是能夠長生不老,幽冥司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法天眼眸中一抹笑意閃過:“你倒是看得明白。”
“是啊,想成仙的人成不了,如我這般不想成仙,偏偏長生不老,聽過人世苦短么?幾十年活得都那么辛苦,要是活成個千年王八萬年龜,我可怎么是好啊?”
“萬年是龜,十萬年的話,會成了什么?”法天很少在人世走動,對于遙汀說出的有些話,實在是覺得有趣新鮮。
“這個倒是真沒聽過,大概是鱉吧,”遙汀兩排貝齒咬住食指關節,似在思考。
“怎么都是甲殼一類的動物?”
“不知道啊,大概這種動物爬得慢,也就死得慢吧。”
樂出聲來,法天難得的如此開懷:“你前世是說書的吧。”
“咦?真的么?”聽說自己前世,遙汀倒是有些興趣。
“這個我倒是真沒查過,”搖了搖頭,法天也實在不知。
“那你膽子還真是大,我前世要是個十惡不赦的惡人呢?說不定會突然性情大變,恢復前世記憶,涂炭生靈。”
法天笑得肩膀微微抖動:“人世間傳說的幽冥司,是不是都特別神奇?”
“是啊,”遙汀誠實的點了點頭。
法天從小性子霜寒如冰,極少與誰說笑,難得遙汀出現,能令他開懷一笑:“等零夜身體好些,就讓他查查,說不定你前世真是與眾不同。”
“零夜?”這個名字,遙汀倒是首次聽說,稍稍有些好奇。
“是司書殿司書,管轄幽冥司所有文書和魂魄生平過往。”
“他也是神?”
“幽冥司中所有殿王皆是仙體,不過基本都是鬼仙,但你略微不同。”
“為什么?”
“你未入幽冥即已成仙,雖然同為鬼仙,但魂體無混濁之氣,元神精純。”
“有好處么?”
法天考慮了一下,回得確切:“好處比較多。”
“這么說也有壞處?”
“如果上斬仙臺,死得比普通鬼仙要快。”
“呃……這樣啊。”
“你不用怕,我會保護你的,”法天雙目懇切,語氣赤誠。
“好……”
想起后花園前幾日被觀棋夷平,法天覺得遙汀正好有事可做:“如果你覺得無聊,不如陪觀棋種種花草,不過也很辛苦。”
提起花草,遙汀忽然想起什么:“對了,我還欠恒君一副畫呢,他要的牡丹圖。”
“牡丹圖?他那里的畫還少?”
想起暗格中的那副畫卷,遙汀瞬間失神,不過立即說道:“恒君說是要送給天后。”
“姨母?他是為了姨母壽辰?”
“恒君沒說,原來天后壽辰在即,你要送點什么?”
“還沒有想,不如你也幫我畫上一副,我也送畫。”
點頭許諾,遙汀總結:“你們叔侄……還真是……”
法天笑笑,不以為然:“姨母什么都有,其實我覺得,每年都要想壽禮存放在哪兒,于她才是最大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