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書很眼熟,懷慵凝視了一會兒,不用翻開,都知里面寫了些什么,每一個字,都是那么清晰刻苦,仿佛刺入他的身體中。
原來很多事情,并非像他以前認為的那樣,死后看到這文書,縱然生前機關算盡,最終不是他的,總歸永遠得不到。
想到這些,懷慵的眼中,卷起悲哀的風沙,鋪天蓋地席卷而來。
云逸眼中的懷慵,一向臉皮粗糙,言談舉止之間落拓不羈,剛剛他說過了話,本以為他會反唇相譏,忽然見到如此情景,云逸有些手足無措。
氣他強迫司書做事是一回事,但現(xiàn)下見他如此形狀,又有些憐憫,云逸只得善意開解:“你要救的那人,還有兩日的命相,司書絕不會言出不行,只要沒到最后,你也不必太過擔心,還是靜觀其變的好。”
懷慵聽了這話,稍稍有些寬慰,聲音卻轉向暗沉,聽起來心情頗為低落:“那人從小育我成人,對我有再生之恩,雖然后來種種遭遇事故,但我卻不能眼看著那人去死。”
那人不過只比懷慵大上七歲而已,真說扶養(yǎng)育人這樣的事情,怕是有些托大了。
但是竟然這點情分都記得,云逸心中暗暗感慨之余,竟是有些不能說下去。
云逸長嘆一聲,各掃門前雪,轉身去將文書歸架。
文書好像能生出花,懷慵也不再做事,盯著看了好一會兒,大有不看不休的架勢。
遙汀今日來這文書庫,就是為了翻閱懷慵要救之人的命簿,確認那人死期何時,她一直在外面聽著,既然目的已然達成,就不再打算進去,文書反正也不著急送,免得又見懷慵目光殷切。
懷慵雖然迫她答應,但她知懷慵情急無法,也并不因此惱他,可是她如今身體一直沒有完全恢復,本想著再拖些日子,待到徹底恢復,如今看來,或許很是不能。
兩日說長不長,但是論起短來,就是很短了。
懷慵心下惦念之人,一生屠戮殺伐,身集宿孽怨氣,如今深受寒毒之苦,人間藥石已是全無辦法,連日里昏迷不醒,眼看著便有性命之虞。
此事如想越開命格不被知曉,這對遙汀來說,并不是一件難事,那人也已經時日無多,遙汀心知不可再等。
司書殿中屋舍都不很高大,因此站在房屋外,目視極遠,天空瓦藍瓦藍的,就如水洗過一般,遙汀仰頭看藍天,心里一時很空靈。
幽冥司中法規(guī)謹嚴,遙汀如若想要離開,需得有幽冥主許可,但法天幾日前就被邀去聽法,并不在幽冥司中。
這種別人很難做到的事情,遙汀絲毫不擔心,她手中有可以隨意進出幽冥的令牌,出入定然很自由,至于后事,那就以后再說吧。
法天不再冥司當中這件事,相當符合遙汀的心意,如若被他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定然不許自己插手救人,那人則是必死無疑,恐怕懷慵也不能免責。
只是如此一來,法天便定會要個說法,遙汀愁眉凝結想了一想,釋然之后覺得也無所謂,反正她是虱子多了不怕咬。
遙汀來到幽冥司出入關隘,尚未拿出幽冥令牌,只是說明了來意,守門的鬼差便不迭的將遙汀送了出去,竟沒一個敢再問半個字。
被這么厚待,原因一定是有的,只是這其中的原因,遙汀實在不想去深究。
幽冥門在她身后漸漸的閉合,走出了這道門,有些事情,就不能回頭,只能走下去,在很久以前,她就了然這點了。
其實很多的事情,只要開始了,就很難結束,像是魔咒一樣的可怕。
凌霄山,藥蓮池。
月上中天,靜夜沉沉,溶溶冷月,跌落于涔涔池水之中,蒸騰起一片暖白色煙靄。
遙汀立于池水邊,身穿淡紫色衣裙,柳眉彎彎,容色清絕。
藥蓮池為一藥池,當年司藥星官失手打翻煉藥仙爐,爐中業(yè)已煉就的無數仙藥,華麗的墜落在凌霄山的一個普通池塘之中。
華麗是有代價的。
凌霄山山勢陡峭,壁立千仞,峭壁之上光滑如鏡,山中并未開鑿任何山路,可謂是一道渾然天塹,縱然猿猴飛鳥也絕然少見。
山中別無飛瀑溪流,只有這一雨水匯集成的池塘,本來是極為平常的水池,但經無數仙藥年月日久溶合聚散,已然有了仙藥靈性,可解毒病沉疴。
池子東南有一缺口,但池中之水卻并不順其漫溢,仍沿池壁緩緩流淌。
缺口處清明朗目,除此之外,池子皆盡隱于白霧之中,如籠著一襲白色紗帳,殊潔漫漫。
與池中缺口正對方向,種著三株并蒂蓮花,蓮花置于蓮葉掌中,花葉間脈絡縱橫,閃動金粉霞光,在白霧中幻出五色彩錦,煞是妖嬈。
遙汀從一長匣中拿出一支珊瑚筆,筆尖方一觸地,珊瑚筆尖即緩緩流出朱紅色水彩,落筆之處,隨著筆力運勢而深淺不同。
遙汀以池水缺口處作為封穴,以封穴為陣法起點,向外圈轉,繞成法界,再于界內畫上一只藥獸,獸頭朝向正東方向,栩栩如生,神貌畢現(xiàn)。
陣結收筆,遙汀拍拍手,瞧著陣內藥獸,想起上次相見,不覺有些好笑。
距離上次見到藥獸澤世,大概已有千年,當時遙汀剛剛執(zhí)掌司書一職不久,有日殿外聲音嘈雜,遙汀循聲走去,見洛涯拽著一只神獸的耳朵,正在訓斥。
那神獸嘴里正吃著一種絳色草藥,有些汁水沾在嘴邊,口中還不忘咀嚼。
遙汀將神獸從洛涯魔爪中救下,問洛涯緣由,原來這神獸竟是來這殿中偷吃藥草。
神獸怪洛涯翻臉不留情,洛涯盯著神獸看了許久,方才認出是藥獸澤世。
洛涯當時打笑澤世,說是不過數百年不見,你怎么眼睛和毛發(fā)都變成了如此白色?
澤世和洛涯抱怨,嘗得藥草太多,就變成了如今這幅樣子,搞得他都不好意思出門去見舊友。
洛涯打聽經過,澤世一聲長嘆,大致講了一下。
那藥草名為仙霞七色草,長在仙霞山斷袖嶺上,傳是當年佛主力戰(zhàn)魔族之時被斬袖而成。
七色草共有七百年歲,每一百歲之時變色一次,不同草色有不同藥理,雖味道相似,但療病卻大有不用。
澤世每百年便去斷袖嶺上試吃一色藥草,最后便成了如今這副奇怪的樣子。
洛涯問起神農,澤世眼中閃出滾滾殺氣,憤怒郁悶恨。
原來神農心疼自己的赭鞭,很少會用到,因此試草嘗藥的苦活,全都給了澤世,每天拿著各種香露仙汁擦拭赭鞭,寶貝的不行。
想他澤世在白民國時,每日不過是曬曬太陽抓抓虱子,找個稻草堆里打打滾,自從到了神農身邊,就成了一只萬古第一怨獸。
洛涯誘導澤世,這種憤怒的時候,需要反抗。
澤世想了好半天,最后和洛涯說,我喜歡神農做的甘草糖栗子。
洛涯抱著肚子在一旁大笑,明顯的幸災樂禍。
澤世也不理洛涯瘋癲,向遙汀要了只盆,接了滿盆的凈水。
洛涯不再管澤世,澤世便接著用左爪抓草藥,不停的往嘴里放,吃完一種草藥,便喝水漱口,接著便吃另外一種,右爪則拿著一只筆,往一個本子上記錄藥草性理。
后來澤世帶走了好些藥草,還留下吃了頓晚飯,不知是否平日里一直在被虐待,吃飯的時候淚眼汪汪,看得遙汀有些憐惜。
從那之后,遙汀就沒見過澤世,只是零星的聽說過一些他的事情,也不知他如今身在何方,是不是一切都好。
澤世和毛球不同,本性憨厚,雖然只得一面之緣,遙汀對他倒是頗有好感。
但是仔細想想,毛球也有好的一面。
只是今日在藥蓮池布下這藥魂陣,遙汀方才又想起當時的初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