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妤在西暖閣裡疊著杯子打發(fā)時間, 屋外一有腳步聲立刻擡眸望去,空歡喜了數(shù)次。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公孫靖獨自入內(nèi)。阿妤玉面通紅, 心中惴惴。
“阿妤。”公孫靖撫著阿妤的烏髮, 忽然覺著自己的八皇妹長大了不少。若韶光可以停留兒時, 父皇健在, 阿軼還與他一同在上書房跟孔太傅學(xué)學(xué)問, 阿妤也不需有憂思,那該多好。父皇臨終時堅持要他守住皇位,守住公孫家, 他本無心帝王位,但父皇遺命不得不從。他強撐了三年, 終究還是辜負(fù)了父皇。
“大皇兄, 莊磐, 不對,是耶律揚戟, 他……”阿妤興奮得語無倫次。
“阿妤。”公孫靖溫和打斷,“此事不要再提了。”
阿妤詫異,眼珠瞪得滾圓:“爲(wèi)什麼?”
“阿妤,朕知道你一心爲(wèi)朕。但,阿軼所帶領(lǐng)的也是我們公孫家的百姓, 朕怎能忍心見遼兵殘殺子民。”
阿妤默然, 以暴易暴確實不是上策, 但若不借遼兵之力又如何攔住二皇兄的叛軍?
“阿妤。”公孫靖從袖中取出一張紙, “朕想借你之手, 寫幾個字。”
阿妤接過那張對摺著的紙,展開閱看, 不由瞠目結(jié)舌。這是大皇兄的筆跡,寫的卻是父皇的遺詔,繼位者赫然寫著二皇子公孫軼。父皇生前已將大皇兄立爲(wèi)太子,殯天之後大皇兄順理成章繼位,並無遺詔。
“朕已決定退位,這江山還是交給阿軼打理吧。”要保住江山,保住軍民性命,唯有他退位於阿軼,平息戰(zhàn)火。但雖則他願意將王位拱手相讓,可是阿軼始終揹負(fù)著謀朝篡位之名,唯有僞造先皇遺詔,名正言順才能令四海臣服。
阿妤的左手書法與父皇有九成相似,此事只有他們兄妹幾人知曉,以阿妤之手僞造遺詔定可瞞天過海,但如此一來,大皇兄便成了篡位的反賊。
“我不寫。”阿妤將紙揉成團擲向牆角,“阿妤怎能陷大皇兄於不義!”
公孫靖無奈搖頭,又將紙團撿起:“阿妤莫要孩子氣,此事關(guān)乎國之興亡,聽話。”
“我不寫!”阿妤賭氣,坐回凳子上淚水簌簌。二皇兄一旦登基,她只怕會就此失去世間最疼愛她的大皇兄。
“阿妤,即便你不寫這份遺詔,這個皇位也必須由阿軼來坐。難道你希望阿軼登基之後還和朕一樣,不能使臣民一心向他?”說話間,公孫靖已將筆墨擺在阿妤面前,“阿妤,朕不在乎世人如何評議,只求守住公孫家的江山。這江山你也有份的,責(zé)無旁貸。”
這些道理阿妤怎會不明白,可是要她親手將大皇兄寫成竊國之賊,她怎能落得下筆。公孫靖幫她擦去淚水,道:“若是父皇在世,也會希望天下歸心,江山穩(wěn)固。”
父皇是阿妤最敬最愛之人,父皇的心願也是阿妤的心願。阿妤咬著脣一面哭一面抄寫遺詔。
“二皇子公孫軼人品貴重,深肖朕躬……”抄這一篇遺詔彷彿耗去了阿妤全身的力氣,方一寫罷即暈入公孫靖懷中。
莊磐苦等著阿妤的消息,直至黃昏後纔等到了阿妤,見阿妤雙目通紅心疼不已。莊磐將阿妤攬入懷中,憋了一路的阿妤一觸到莊磐溫暖的懷抱又立刻忍不住哭泣。
“大……大皇兄……要……退位。”阿妤伏在莊磐懷中斷斷續(xù)續(xù)抽泣。
莊磐緊緊抱住阿妤,沒想到公孫靖竟有這般氣度。待公孫軼繼位,大遼又多一勁敵。
“阿妤,跟我回大遼吧。”懷裡的阿妤拼命搖頭,蹭了莊磐一身鼻涕。二皇兄登基之後大皇兄必然身陷險境,阿妤怎能在此時離去。
“待公孫軼稱帝,必然不會放過你大皇兄還有誓死效忠他的穆國公府、平原侯府,你留在這裡只會看見一些不願意看見的事情。”莊磐不忍阿妤目睹那些事,希望大遼的原野能助她忘卻傷心事。
阿妤醍醐灌頂,她險些忘了還有勤表哥他們。腦袋搖得更加用力,奮力推開莊磐。阿妤泣不成聲,一雙眼早已被淚水浸得看不清事物:“你回去吧,我不會走的。”
“阿妤!”莊磐拉著不停掙扎的阿妤,“就算你不跟我去大遼也一樣於事無補,何必再難爲(wèi)自己!”
“不,不一定於事無補,就算希望渺茫我也願一試。”阿妤甩開了莊磐的手,淚水反而止住了,扯起袖子抹了抹臉上的淚水,嘴角牽起苦澀的笑容,“莊磐,你回去吧,這是我們公孫家的家事,你幫不了我的。”
莊磐氣惱吼道:“公孫妤!我對你的心意你不是不知,你要我如何忍心離去!”
“正如你所說,留下亦於事無補,你又何必留在這裡看不想看見的事。”
“我留下於事無補,那你是又打算去找雲(yún)憑了嗎!”莊磐氣急之下口不擇言。阿妤聽他這番話亦是氣惱,但若能將莊磐氣回大遼,誤會也就誤會吧。
“雲(yún)憑深受二皇兄倚重,有他求情定能讓二皇兄善待勤表哥他們。”
“雲(yún)憑雲(yún)憑,我爲(wèi)你做了這麼多事終究還是比不上雲(yún)司遠(yuǎn)嗎!”莊磐拳頭緊握,難道真如公孫靖所說,阿妤對自己不過虛情假意?
“雲(yún)憑年少有爲(wèi),你自然比不上他!”阿妤心如刀割,可是如果莊磐不走他會更難過。
“公孫妤!”莊磐忿然錘向四方桌,摔袖而去,終有一日他要在沙場上與雲(yún)憑一較高下,讓阿妤知道誰纔是真正的英傑。
阿妤含淚望著莊磐離去的方向,努力忍著不哭出聲來。莊磐,阿妤欠你的只能來世再還了。
魏王大軍一路進京,所到之處百姓歡呼雀躍,沿路叩拜相迎。魏王本曾懷疑這是公孫靖的圈套,畢竟先皇根本沒有留下什麼遺詔,阿妤仿父皇筆跡所寫的字他也非不曾見過。直至他走上金鑾殿,從一身素衣的公孫靖手中接過玉璽,百官三跪九叩朝賀新君,他才相信公孫靖真心退位於他。
朝散之後,公孫軼在東暖閣單獨見公孫靖。如今二人地位反轉(zhuǎn),公孫靖成了僭竊皇位的反賊,而公孫軼則是天命所歸的正統(tǒng)之尊。
公孫靖看了一眼案上的酒壺,心下了然,這個結(jié)果從他決定退位那刻起便已料到。
“陛下。”公孫靖不再稱他爲(wèi)阿軼,往後他是這天下的君主了,“能不能答應(yīng)我一件事情。”
公孫軼斟酒的手一頓,擡頭看著他。
“父皇臨終時千叮萬囑要我照顧好阿妤,如今我有負(fù)父皇所託,只能把阿妤交託給你了。”公孫靖不敢奢求公孫軼能放過其他皇弟,只求他善待阿妤。
公孫軼復(fù)又提起酒壺,斟滿一杯鴆酒遞到公孫靖面前:“阿妤也是朕的妹妹。”事實上他早已答應(yīng)雲(yún)憑成全他阿妤。
公孫靖放心一笑,牽掛已了,接過酒杯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