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塊半圓的玉佩合璧出一片圓圓滿滿。
唐玉接過, 拿在手中細細打量,那本就是玉中極品,此時在晨光照耀之下更顯清透瑩潤, 如同朝露滴翠, 玉上精工雕琢的鸞鳳紋路, 嚴絲合縫, 拼接無暇。
是何人才能擁有另半邊玉佩, 他自五歲起便清楚明白。
她傷重時曾問過,慕容雪是否有,但是慕容雪并沒有, 玉佩在她這里,這代表了什么?
萬般揣測推敲過的秘密, 如今只隔著最后一層窗戶紙, 眼看著便要捅破揭盅, 卻因為與從前猜測大相徑庭,叫人驚訝得不敢相信。
見他擰著眉, 瞇著眼,神色陰晴不定,初晴不用問,大致也猜得出他想些什么。
她已經決定要把秘密都告訴他,只因不想說謊騙他。
為什么不肯跟他回肅州?
為什么非得跟著慕容雪?
從前盡可以胡亂掰扯各種理由, 那都是對著不相干的人, 便是滿嘴跑駱駝, 牛皮吹上九重天, 也根本沒什么大不了。
可現在不一樣了, 他是她要嫁的人,兩個人說好的。
為什么不肯立刻跟他回去成親, 偏要跟著另一個男人不肯撒手,若說不出個正經道理,連她自己這一關都不過去。
初晴本欲挽住唐玉手臂,伸出手去,又停在半途,終究覺得不夠嚴肅,于是收回來,只盤起腿,在一旁穩穩坐正了,輕聲道:“我不知道你從慕容雪和德叔那里聽來的事情是怎樣的,我這里有個不盡相同的版本,你且聽上一聽。”
“好。”唐玉也坐起來,學她一樣盤起腿,端端正正坐著,跟她面對著面,膝蓋抵著膝蓋,不知情的還以為兩人對著打坐練功。
“二十年前,天啟三年,六月初五。那一夜,災禍從天而降,國公府里頭,好多人還在睡夢里就不明不白的丟了性命。府里頭每一個都是血性之人,拼盡全力也要與施行屠殺者頑抗到最后一刻。不過,有一個人得例外,那是鎮國公慕容逸的妻子唐楓。她當時有孕在身,已八個多月,慕容逸安排她從密道離開避禍。他們夫妻成親多年,感情深厚,皆知此時一別,只怕從此天人永隔,外面是血染的修羅場,沒有時間依依話別。慕容逸只交代妻子,照顧好自己,保護好孩子,有孩子在,國公府未來才有希望……”
初晴垂下眼簾,回憶著母親信上內容,徐徐道來:“唐楓一路被追殺,身邊保護她的仆從、侍衛一個接一個被殺,還沒能出湖心島,就已經死干凈了……唐楓自己也跌進滄浪湖里。你也去過湖心島,知道那片湖有多大,便是尋常好水性的漢子,都未必能自己游出來,何況一個大著肚子的孕婦。唐楓不識水性,只想著這一次是死定了,要辜負夫君的囑托……但也好,一家人也許能在黃泉路上相會,誰也不會孤單無伴。不過,到底是命不該絕,醒來時見到的不是鬼門關、奈何橋,而是在盛澤鄉間的一家醫廬,身邊躺著剛剛生下來的孩子——是個女孩兒。唐楓本就受了重傷,自知命不久矣,將她能記得的慕容家祖傳劍法招式一一畫出,又留了信寫明女兒身世……”
她哽咽一下,不忍再往下說,便省略道:“將唐楓從湖水中救出來的是一位游俠,名叫辰夙。唐楓往生之后,辰夙收養了她的女兒。到這女孩開蒙之后,便將唐楓留下的書信與物件全部交予。這女孩長到二十歲的時候,有一天路過盛澤城,突發奇想,打算去國公府游覽一番。不成想,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她在那一天,在本應是自己家的地方,遇到一個人。跟她一樣會慕容家的玄天劍法,拿著她父親慕容逸隨身的寶劍,言之鑿鑿,自稱是國公府唯一后人,生在二十年前六月初五夜間,是慕容逸與唐楓的孩子……”
“唐玉,那個女孩就是我,我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我和他……我和慕容雪,終歸應有一個人說的不是實情。我暗地里觀察過他好多天,除了練劍他什么也不做,連我自己都沒有他那般堅定決絕的報仇雪恨之心,怎么看都不像作假。所以,我想,怕是得從德叔身上才能找到此事癥結。我之前誤會你,才不告而別,不過到慕容雪這里來就是為了查這件事情,現在我還不想離開,也是這個原因。”
終于說完了,除了兩人身世一節,其余都不是新鮮事。
只是不知唐玉信她幾成?
唐玉相信她,相信她說的都是她所知道的事情,但,這些究竟是不是最終的實情一時間恐怕難以定論。
初晴到底是什么身份于他唐玉無礙。
她若真是他指腹為婚的人,那最好。
就算不是,他還是要娶的,四年前就決定了。
至于初晴對德叔的懷疑,還有暗中查探的計劃,這其實同他和慕容雪對她的計劃異曲同工。
唐玉想到此處,自然而然看向她,正迎上她忐忑不安的目光。
他索性扯直她盤起的雙腿,一手伸在她腿窩下面,一手摟住她腰,將人打橫抱起,放到自己腿上坐好,這才開口,試著問道:“交給我去查,好不好?”
初晴極快地搖頭道:“可這是我的事情……”
說到一半忽然敏感起來:“你是不是不相信?”
“不是,你沒必要騙我,但他們也是有憑有據,不像作假。”他答得更快,給她信心,也說出自己的疑惑,“沒有證據,我不相信。同樣,沒有確鑿的證據,我也不能隨便懷疑。”
這便是說,他現在兩邊都信,也等于兩邊都不信。
他們各執一詞,同樣有自己的人證與物證。
然而,最有發言權的唐楓,能不需調查便做定奪的唐楓,已過世多年,紅粉佳人化作一捧黃土,再也不可能說出她當日生下的孩子究竟是誰。
初晴手指拽著他敞開的衣襟上,猶猶豫豫地問道:“那你的意思是?”
唐玉倒是答得斬釘截鐵:“要查,而且要查個清楚明白。”
冒充身份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冒充的目的,是背后的圖謀。
明知有隱憂,卻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坐以待斃,任人魚肉,不是他唐玉的作風。
“嗯。唐玉,我說這些,是因為不想攢謊話匡你,畢竟我們要成親……”初晴下巴倚在他肩上,想起自己最應該強調的,“以前,有時候我不想說真話,就胡亂編些理由,以后保證不會了,對你不會。”
唐玉聽到自是開心不已,這是他要的——她最坦誠的對待,也意味著最完全的信任。
他心中情動,在她額頭上輕輕印下一吻,柔聲道:“我知道。所以你只要記著,你是我唐玉的妻子。不管未來查到什么,這個身份都不會因之而改變。”
得了這樣的保證,初晴從決定說出身世時便懸起的一顆心終于落回肚里。
她將自己的秘密合盤托出,無非是表白一片赤誠。他沒懷疑她,也沒有毫不猶豫地選擇站在她一邊,這樣保持中立的態度,起初令她心內有些微委屈。
轉念一想,又覺得這樣才好,她愛的男人,她要嫁的男人,心思清明,剛正不阿,不偏聽,不偏信,當得起說書先生在坊間流傳的那一句:溫和寬厚,謙謙君子。
“對了,為何從前不來肅州與我們相認呢,即便那時候住在家里也不說?”唐玉忽地想起這件事來,這也是之前初晴自己對慕容雪的疑問。
初晴照實回答:“因為,娘親在信里說,不是萬不得已,不能輕易與唐家人相認。”
唐玉納罕:“為什么?”
初晴搖頭:“不知道,娘親的信沒寫完,她就……”
后面的不用再說下去,也能懂得其中意思。
他起的這個話頭倒叫她想起另一樁事來,得意洋洋道:“你可知道,為什么每次去肅州,去平陽侯府,我都要戴人皮面具?”
“嗯,為什么?”他聽出她話里俏皮,樂得順著她展開話題。
“師父,就是辰夙,他說,我與娘親長得九分像,若叫侯府里的老人見著了,肯定能認出來。這可算我的證據呢,改日你再帶我回去時,且試上一試。”
初晴只是說笑,唐玉卻聽進心里。
他本不打算將初晴的事情告訴慕容雪那邊,因覺著暗中查探總比當面對質更容易接近真相。
眼下,他又多出一層顧慮來,打定主意,說什么也不能讓初晴見到德叔,免得那張與唐楓九成似的臉暴露了她身份,打草驚蛇。影響查探事小,怕只怕將她置身于危險之中,受到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