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爐附近, 溫度極高,四周土地焦黃開裂,寸草不生。
就連丈許外, 參天而立的楊樹林亦無半分綠意, 枝葉枯槁, 死氣沉沉。
整個鑄劍坊內皆被熱風所擾, 溫度遠高于外間, 是以此間工作的工匠與鑄劍師都慣于在勞作之時袒胸露背,上身不著衣衫。
天刃坊內從來不許女子任職,一眾男兒漢袒呈相見并不會有任何尷尬不妥之處。
偏今日, 兩個貌美如花、明艷不可方物的大姑娘家手牽手在坊內四出游蕩,叫這班粗豪的爺們兒不自在起來, 更有那年紀輕臉皮薄的, 干脆抄過外衫套起, 其后面紅耳赤,汗流浹背, 也不知是忸怩害羞多些,還是被熱氣蒸騰的不適多些。
尋常姑娘家,看到天刃坊內這般情景,怕是早也羞澀逃走,偏初晴與柯芙蓉這兩位肇事之人與一般姑娘不同, 對此一事毫無覺察, 一路面色如常, 逢人便查探問詢, 終于順利找至通天爐前。
“爹爹!”柯芙蓉十數日未曾見過父親, 此時遙遙見他站立爐前,便開心地招呼出聲。
柯廣毅前一秒還在望著爐火凝思, 咬牙切齒,面目猙獰,忽聽得女兒叫喊,扭轉頭向柯芙蓉時,已換過一副慈父面孔,笑容滿面,走上前去,語氣中故意端著幾分慍意道:“怎地跑來此處,我數日不曾教訓你,便這般胡鬧么?”
他步伐極快,話音未落,人已來到二女身前,看清女兒身邊的初晴,竟然神色突變,一臉驚疑不定,目光閃爍著反復打量初晴面孔。
柯芙蓉未曾察覺到父親異樣,見他一見面便數落自己,俏臉一拉,撅著嘴連番抱怨道:“爹爹也知數日未見我了么?從上個月二十一日,爹爹便不曾歸家了,我叫管家來送口信,請錢叔叔幫我傳話,爹爹都不回應,我想你想得緊,又擔心不知天刃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這才跑來找你看一看,你不領情就算了,居然還嫌我……既是這樣,爹爹干嘛把我從青連山接回來,就讓我在山上繼續做無父無母無人疼無人愛的孤兒好了。”
初晴發現柯廣毅不停打量自己,雖覺奇怪,卻不知對方為何如此,索性大大方方地回看過去。
柯廣毅四十來歲年紀,兩鬢微染白霜,容貌普通,中等身材,大約鑄劍也是體力活,是以他并無一般中年富商發福之態,裸.露在外的上半身肌肉結實,體態健碩。
柯廣毅自也注意到初晴投射過來的目光,迅即收斂神色,一壁輕咳著掩飾自己先前失態,一壁背轉身向一旁木架上取過靛藍綢布衣袍罩上。
再轉回身時,儼然又變回親切慈愛的面孔,連聲哄著寶貝女兒柯芙蓉:“好了好了,坊中近日確實事忙,是爹爹不好。后日做節,我已命人租下無涯閣包廂,要帶你去看賽龍舟呢,你要是回了青連山去,豈不是要錯過了。”
柯芙蓉笑逐顏開,湊上前去,抓住父親手臂搖晃:“我就知道,爹爹最疼我了。”
柯廣毅撫順女兒鬢邊散落的發絲,這才再次看一眼初晴,柔聲向柯芙蓉道:“一個人淘氣不夠,還帶了朋友過來,也不同爹爹介紹一下。”
“哦,爹爹,我來同你介紹,這位是夏初晴夏姑娘。”柯芙蓉說著,放開柯廣毅手臂,走過去拉起初晴上前,“初晴姐姐,這是我爹爹。”
初晴向著柯廣毅福一福,說道:“柯老板好。”
“夏姑娘有禮了。小女芙蓉自幼嬌養,言行不當之處還望夏姑娘海涵。”柯廣毅還禮,彬彬有禮向初晴講了一句,瞥見從身邊經過的送木炭的伙計,又向柯芙蓉埋怨道,“你看看你,自己跑來就算了,還帶著人家夏姑娘,以為誰都像你一樣,萬事不忌諱么?”
柯芙蓉也知自己思量不周,偏頭看看初晴,略有遲疑,試探著問道:“初晴姐姐不介意的,是吧?”
初晴莞爾一笑,點頭稱是,又向柯廣毅道:“柯老板,芙蓉妹妹性情活潑,待人真誠,我二人相識雖不久,卻十分投契呢。”
柯芙蓉見初晴幫自己講話,更覺得這個朋友交得再正確不過,連忙說道:“就是的。爹爹,我與初晴姐姐一見如故,已經結拜了金蘭姐妹,所以特地帶她來介紹給你認識的,才不是什么胡鬧呢。”
她此時站在初晴與父親中間,說話時左右搖晃著臻首輪流看向兩人,不經意間發現父親微瞇雙眼盯著初晴打量,得意笑問:“爹爹,你覺得,我與初晴姐姐是不是生得有幾分相似?”
柯廣毅并未立刻回答,靜默半晌,又盯了初晴好一陣,才徐徐回答道:“當真……生得十分相似。”
他說這話時,目光悠遠,并未曾看女兒一眼,更不曾兩相對比,怕是早已將心肝寶貝皇帝女的模樣刻在心中。
初晴聽得父女二人對話,心下了然,莫怪自己初見柯芙蓉便覺得對方親切非常,愿意出力相助,原來竟是因為對方與自己生得有些相像,只是之前一直未曾發覺而已,卻不知唐玉可曾注意到,今晚回去可要問一問他。
每日下午,正是天刃坊內最繁忙的時刻,未著上衣的伙計們出入不停,免不得在初晴與芙蓉二女身旁不時經過,實在不雅,柯廣毅輕咳一聲,道:“好了,一直站在這里說話不熱么,我們上議事廳去。”
議事廳與賬房在同一跨院內,位占該院落正房,廳內地板鋪著金絲錦繡的波斯地毯,十六張紅木交椅,左右各八,分列地毯兩側,正中是楠木雕花的太師椅,椅上鋪著整塊金色的虎皮,紋理清晰,顏色深沉,遠看十分霸氣,似寨主,似將軍,又似藩王,卻獨獨不似商號老板之位。
三人入得廳內,柯廣毅自是在太師椅上就坐,柯芙蓉駕輕就熟地拉著初晴坐在右手邊首兩張交椅上。
柯廣毅命人奉上今年最新的明前龍井,品茶之際,問起初晴是何方人士、父母何在。
初晴只道自己父母早逝,不甚清楚家世背景,是由師父收養,撫育長大。
柯芙蓉見父親邊聽邊面帶思索神態,知他平日里來往的都是非富即貴之人,怕他瞧不起沒有深厚背景的初晴。
她回到中州多時,卻一直不能融入城內閨秀的交際圈中,初晴是她第一個能夠真心相交的朋友,維護之意自是極重,忙不迭沖著父親宣揚道:“爹爹,你可知初晴姐姐的夫婿是誰?”
柯廣毅聞言怔了一怔,因他見初晴是做未嫁姑娘的打扮,便未曾想過去問對方夫家,此時聽女兒如此說,反問道:“是何人?難不成是我們認識的?”
“說起來,淵源頗深呢。”柯芙蓉故意賣關子道,“爹爹,你且猜上一猜。”
柯廣毅對這般孩子氣的游戲自是全無興趣,不言不語品起茶來。
柯芙蓉見父親不理自己,微覺無趣,摸了摸鼻梁,便即自己開口說道:“那是與我們做了十年鄰居的,平陽侯府的三公子。”
“哦,”柯廣毅把弄著青瓷蓋碗的蓋子,略帶懷疑地撇初晴一眼,道:“未曾聽說平陽府的三公子已娶了親。”
他語氣十分不客氣,言下之意更可理解為當初晴自抬身價,說謊欺騙自家女兒。
初晴對這等事根本不在意,只輕笑著解釋道:“婚是訂了,還未曾過門。”
柯芙蓉當然也聽得出父親言外之意,心中自然不悅,更生怕初晴因此與自己冷淡了,著急道:“是我說錯了。爹爹,我與初晴姐姐相識那日唐三公子也在場,與初晴當真是郎才女貌,極為相襯的一對璧人。”
她說的相識之日,自是指比武招親那日。
柯廣毅聞說眼中精光閃過,輕輕放下茶杯,面上堆笑道:“如此說來,當真是淵源頗深,緣分不淺。敢問夏姑娘與三公子是來京城游玩,還是有事在身呢?侯府上其他人可有一同前來?”
初晴還未答話,柯芙蓉已搶先道:“爹爹,你怎么這么打聽人家的事情呀……”
柯廣毅笑道:“我并無惡意,只是你難得有個投契的朋友,后日是端午佳節,我打算請夏姑娘與三公子一起到咱們家中,設晚宴款待。若是侯府中尚有他人一同在京城,或是兩位另外有事在身,便要再多商議,確定一下。是了,不知夏姑娘與三公子是否愿意賞臉呢?”
最后一句,是對初晴說的。
初晴盈盈一笑,答道:“謝謝柯老板美意,此次只有我二人前來,至于后日是否能赴宴,且待我同三公子商議一下,明日再派人到府上回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