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雪微微懊惱, 從袖中取出一方蟹殼青的帕子擦拭衣襟上的湯漬。
那帕子由錦緞裁制而成,四周銀絲繡線滾邊,帕角還繡著一朵紅彤彤的芙蓉花。這樣精美之物, 與平日里粗布青衣、竹舍陋居的慕容雪十分不搭。
唐玉未在意, 他本只是隨口一說, 再開口時已轉(zhuǎn)回原先話題:“表弟可知德叔何日回京?”
慕容雪表示不知。
他行陸路, 腳程比唐玉和初晴快得多, 到達中州的頭一日便去了德叔的鋪子。德叔不在店中,守店的小伙計只說生意受到阻滯,因此老板出城去想辦法了, 卻不知哪一日才會回來。到如今七日已過,仍未見到人。
唐玉今日東敲西打地打聽了許多, 得知德叔在城南的私塾旁邊開著一間筆墨鋪子, 不由覺得對方不大會做生意。
中州建城規(guī)劃時, 皇宮居中,東西兩側(cè)向北延伸是富貴人家府第, 城南則是手工作坊等集中林立之處,在此處居住的都是寒門。因此城南的私塾中,就讀的都是平民子弟。筆墨紙檐之物,凡品利薄,若欲賺大錢需從附庸風(fēng)雅者身上著手。這般人物自然是非富即貴才行。
開店之初選址便錯了方向, 難怪經(jīng)營多年依舊是一樁阻滯多多的小鋪。
窗外擂鼓聲響, 喧嘩稍靜。
初晴擠在人群前頭, 見敲鼓的綠衣小婢收起鼓槌, 走到擂臺正中, 拱手一揖,朗聲道:“各位, 我家小姐這比武招親的擂臺已擺下三日,至今未能有人勝出,難道咱們大胤的男兒都如此不濟么?”
她語出狂傲,自是引來臺下一片噓聲。
綠衣小婢不以為意,等噓聲漸停,又開口道:“咱們柯家是御指的皇商,天刃坊根基深厚,富甲一方。我家小姐說了,今日是比武招親的最后一日,若有少年英雄能夠勝出,不光能夠娶我家小姐過門,還能獨得柯家的鑄造秘術(shù),將來更能承繼天刃坊。”
“柯家小姐長得丑么?你可曾見過?”初晴對著阿音耳語,不怪她多想,但凡家世富貴的女子,即便品貌一般亦不愁嫁,若非實在容貌見不得人,又何須明著將全副身家祭出求婿,再財雄勢大也難免叫人看輕。
阿音不似初晴輕松,一直暗地留心四周景況,側(cè)過頭來,輕聲答道:“據(jù)說是京城出名的美人,姑娘看下去就知道了。”
人群里有人扯起嗓子奚落道:“天刃坊是柯老爺?shù)模慵依蠣敍]露面,小姐說了頂什么用。”
綠衣小婢當(dāng)即回嘴:“眾人皆知,我家老爺只有一女,我家小姐上無兄姐,下無弟妹,未來姑爺自然是天刃坊不二的繼承人選。”
此處你來我往,唇槍舌劍,卻不是一扇紙窗關(guān)得住的。
“簡直胡鬧……”慕容雪突然怒道,“柯家富貴異常,哪需如此……”
唐玉有些詫異,不料慕容雪竟也關(guān)注此等街坊閑話,笑道:“柯家確實承當(dāng)?shù)闷鹨粋€富字,但貴就未必。表弟應(yīng)知,自大胤開國以來,武衛(wèi)軍備籌劃一事上,除出以火藥為基礎(chǔ)的神機火器,舉凡金戈鐵戟之類皆出自表弟家鎮(zhèn)國公府旗下之鑄造坊。”
慕容雪皺眉搖頭道:“此事我竟不知……”
唐玉納罕,如此講來那德叔未曾將國公府的事情盡數(shù)講給慕容雪知道么,這豈不是失了“忠仆”之責(zé)?但一轉(zhuǎn)念,自己與德叔曾有一面之緣,尚記得只是位毫不起眼的中年男子,怕是身為仆從,再忠勇,也并能不完全清楚國公府于朝堂之上的種種事跡。又想起德叔開鋪的策略,更覺得他眼界有限,便也不再奇怪。
“不緊要,我講得詳細些便是。慕容家有世代相傳的鑄劍圖譜,鑄造術(shù)之精湛無他人能出其右,在前朝曾是唯一獲授命督造兵器的皇商。當(dāng)年太.祖皇帝起兵征討天下時,所做第一要事便是取得了老鎮(zhèn)國公的支持。別說前朝早已腐敗不堪,軍心渙散,便是絕頂精銳之師,沒有神兵助力,也不過是沒牙的老虎,翻不起半點風(fēng)浪。老鎮(zhèn)國公因此功居四大門閥族長之首,得到太.祖皇帝御筆親題的“天下第一世家”匾額,慕容家更獨攬神兵鑄造一職,再無人能爭鋒。直到二十年前,事情才有了變化。”
唐玉嘆氣,停下敘述,抿一口茶,展開折扇,語帶惋惜道:“國公府出事,旗下的鑄造坊自然無法再運作下去。然而軍需不能稍停,圣上廣招民間鑄造能手,公開甄選,勝出者即成為外判的鑄造皇商,更可得萬金用于開設(shè)兵器鑄造坊。當(dāng)年共選出兩位勝者,一位是天刃坊的柯廣毅,另一位則是精鑄坊的鄭萬三。自此之后,兩家便分庭抗禮,共承鑄造神兵之責(zé)至今。”
“原來如此。”
不用再說下去,慕容雪也懂了。兵器鑄造利潤豐厚,柯李兩家自是賺得盆滿缽滿,但說到底還是商人,士農(nóng)工商,商在最末,也難怪侯門出身的唐玉說柯家雖富卻不貴。
他二人一早在此,密談半日,用完午飯,便不再多留。
唐玉送慕容雪至隔街,告辭離去,回轉(zhuǎn)到天橋大街。擂臺前依然熱鬧,他擠進人群,直至初晴身旁。
臺上正打得精彩,初晴目不轉(zhuǎn)睛,并未發(fā)現(xiàn)唐玉到來。
阿音卻注意到,依唐玉示意悄然退下。
擂臺上比試的是一位中年男子,身材粗壯,些微發(fā)福,容貌有幾分猥瑣。柯家小姐一身紅衣,手持鴛鴦刀,招招犀利,毫不留情。那男子持一柄□□,身手倒比外表入眼得多。
柯小姐到底是女子,比試一久,體力漸漸不支,忽地腳下打滑,手中一頓,身前露出破綻,男子果然舉□□去。誰知柯小姐只是虛晃一招,旋即伶俐閃開。
那男子本以為贏面在握,刺搶時毫不留力,此時待收已不及,踉蹌著撲倒在地,既是敗了,便再不能留,失望地下了擂臺。
柯小姐利落收刀,掠回錦旗下的圈椅上坐好,綠衣小婢已奉上茶來。
初晴這才看得真切,柯小姐十七八歲年紀(jì),膚色白皙,容光煥發(fā),明艷照人。
“當(dāng)真這般好看?”一片嘈雜喝彩聲中,唐玉附在她耳邊問。
初晴見竟是唐玉,心中驚喜:“你來啦。”想起他得問題,又道:“很美啊。”
唐玉問得是擂臺比武,因不明初晴為何對此興味非常。
初晴答得卻是柯小姐的容貌。
其實,她不過是如今有了人依靠,雖不是當(dāng)真事事依賴唐玉,但身旁有了這樣一個人,總歸和沒有不同,萬大的事總有人商量,再不是獨自舉步維艱。如此,整個人便放松下來,一時間便覺得什么事都趣致起來。
“還有哪位公子愿上臺比試?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各位少年豪杰切勿錯失良機。”綠衣小婢繞臺一周,嘴上不停邀人。
“我來!”遠遠一句應(yīng)答,聲音帶著幾分懶洋洋地痞賴之意。
兩名小廝一左一右吆喝著分開人叢,一名青年公子悠悠然走上擂臺。
那公子約莫十八九歲年紀(jì),一身紫衣華服,相貌俊美,單看年紀(jì)外表,與柯小姐十分般配。
柯小姐卻面色微變,迎過去,冷聲道:“鄭同愷,你休要胡鬧!”
鄭同愷笑道:“芙蓉妹妹,你比武招親,我前來應(yīng)試,求娶之意再正經(jīng)不過,怎算胡鬧?”
柯芙蓉神色更冷,別開頭去,怒道:“你明知天刃坊絕無可能交至精鑄坊繼承人手中……”
“你之前又沒說精鑄坊的人不能來比試。”鄭同愷打斷她,依舊笑著,雙眼目光炯炯地盯住她氣惱得漲紅的面頰,“我已上擂臺,依規(guī)矩若不比試出高低勝負是不能下去的。”
他話音甫落,人已出手。手下竟毫不留情,直沖柯芙蓉胸前而去。
柯芙蓉伸手格擋,兩人迅速拆解數(shù)招,勢均力敵,難分高架。但那鄭同愷出招詭異,不是襲胸便是攬腰、摸臉。柯芙蓉一個女兒家,便是不分勝負也沒了顏面,著惱起來,功夫施展得就不那么自如,漸漸落了下風(fēng)。
初晴本覺得二人如同一對璧人,此時見鄭同愷行為輕薄,便有些為柯芙蓉不平,不動聲色地自袖中滑出一枚銀鈴捏在手中,伺機而動。
鄭同愷連勝數(shù)招,心中得意,兩手分路而出,一欲將柯芙蓉右腕拿住,一欲攬她肩頭將她制住。不料柯芙蓉忽然發(fā)狠,躍起身來,右腳沖他面門而去,直要踢中他鼻梁。
鄭同愷當(dāng)即閃身躍起,變換招式,柯芙蓉人在空中無處借力,被他握住右腳一拽,倒向他懷里。鄭同愷松開她腳腕,攬著她腰落下。
臺下已響起陣陣鼓掌叫好之聲。
卻見鄭同愷落地時不知怎地腳下一滑,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柯芙蓉趁機出肘在他胸腹一頂,他吃痛松手,砰地一聲,狼狽萬分地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