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平陽侯府三公子唐玉,人如其名,溫潤如玉,風趣謙厚,隨和寬大,極易相處。
初晴聽聞這句關于唐玉的評語時,年僅十五歲,當時她端坐在肅州城的酒樓里,與平陽侯府邸只隔著兩條街。
第一次離開凌霄谷,第一次踏入肅州城,第一次在酒樓聽說書,也是第一次聽到旁人提起那本應是她未來夫婿之人。
胤朝自開國以來,深得皇天庇佑,四十余載,國家未歷過一場戰事,百姓未經過一場災荒。隨意一處城池、鄉鎮,皆欣欣向榮、繁華興盛,百姓生活富足安穩、民風淳樸,最刺激的消閑活動,不過是在茶樓酒肆,聽一聽王公貴族傳奇秘辛。
是以那一日初晴聽到的,其實是所謂平陽侯府之秘辛。說書先生所講原是唐家大公子與二公子的世子位之爭,那故事是如何跌宕起伏、峰回路轉,初晴早己不大記得,只有提及三公子時的十六字她入耳留心、多年未忘。
唐三公子,出現在充滿權利斗爭的故事里,卻半點不沾染其中謀算、狡詐、陰狠。他自成一派、出塵脫俗、與別不同。若非要找出一點缺陷來,無非是手中無權罷了,然這是流于世俗的計較,在剛滿十五歲的少女初晴心中,反倒成了他與別不同的另一番佐證。
這樣一個人,本應是她的夫婿。
即使她一世也不會與他相認,不會真正成為夫妻,可他那樣好,她還是難免因而感到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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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晴再次聽到這關于唐玉的十六字評語,是天啟二十三年三月十七這一日晚間,于她在鎮國公府廢墟里被唐玉喂了金蠶蠱,首次知道唐玉此人與傳聞有些差距半個時辰之后。
彼時,她正坐在盛澤城樓外樓二層,與唐玉、慕容雪和洪升三人一起用晚餐。
樓外樓是盛澤城最豪華的一間酒樓,即使已是戌牌時分,仍賓客滿座,熱鬧非凡。
嘈雜中響起數聲鼓點咚咚,說書人悠哉開場:“話說本朝開國之初,定都中州,另設東陸、江南、西域、塞北四省,由助太.祖皇帝打天下的四大功臣分別執掌。東陸秦家,封靖遠侯,省治①設于即墨;江南慕容家,封鎮國公,省治設于盛澤;西域唐家,封平陽侯,省治設于肅州;塞北佟家,封定國公,省治設于幽州……”
他話音未落,忽聞鼓點一聲,緊跟著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哎呀,爺爺,你怎么每天都說一樣的呀?再說啦,這都是哪一年的老黃歷啦?現如今,咱們江南早已由汝南侯裴家執掌了!”
初晴四人所坐一桌正在二樓靠欄桿處,初晴好奇,伸頭向樓下看去,評書臺上,布衣老者身邊站著個紅衣姑娘,十四五歲年紀,手握鼓槌,想來剛才打岔的就是她。
老者道:“你別急呀,有你打岔的功夫,早都講入正題了。我們今日要講的,是西域平陽侯唐家之事。話說,經過三代傳承,如今承襲爵位的是第一代平陽侯之嫡孫,唐家二公子唐敬。不過,今天我們要講的是唐家三公子唐玉。這三公子嘛,人如其名,溫潤如玉,風趣謙厚,隨和寬大,極易相處,可謂知交遍天下。只可惜,身為侯府幼子,難免沾染紈绔之氣,一貫閑散,實實在在握于他自己手中的權力,怕是還沒有唐家旁系的子孫多……”
鼓聲又響,紅衣姑娘插話:“爺爺,你都說了他手中無權了,那還講什么呀?”
“不講權勢,可以講風月啊。說起來,唐三公子原本會是咱們盛澤城的女婿。當年,平陽侯與鎮國公聯姻,老鎮國公的獨生子慕容逸娶了平陽侯的女兒唐楓,這可是咱們城中一段佳話。二十年前,唐楓懷有身孕,便想著親上加親,將肚子里的孩子與自己親哥哥的第三個兒子、年僅五歲的唐玉指腹為婚。可惜啊,孩子還未出世,慕容家就毀在一場大火里,滿門皆喪。這親事自然再也不能成真,不過,唐三公子是個厚道人,那定親時做信物的玉佩,二十年來,他一直都掛在自己隨身折扇上,以追憶他那未出世便夭折的未婚妻……”
初晴一手托腮,看著唐玉,打趣道:“三公子真是癡情之人,五歲時就已懂得追憶未婚妻了。”
唐玉面不改色,鎮定自若,夾了一片蜜汁火方到她面前的青花瓷碗里:“初晴姑娘多吃點,這是樓外樓的首本名菜。”
初晴不再說話,聽那紅衣姑娘正說著:“……慕容家的姑娘早不在世上,唐三公子還活著,活著的人就得往前走,哪有一輩子追憶死人的道理。”
此時,初晴已注意到,紅衣姑娘看似時時打岔,其實每次皆在重要起承轉折之處,爺孫兩人配合默契,是一早編對好的。
果然聽得老者說道:“可不是嘛,活著的人就得往前走,不管你心里愿不愿意,腳步總是不能停。那是天啟十八年臘月里,唐三公子在外游歷,行至西域與塞北交界處的摩羅山。那一夜,月朗星稀,他夜宿山中,酣睡之際,忽然聽到聲聲狼嗷。他睜眼一看,點在身側的火堆不知何時滅了,一群惡狼圍了上來,那一對對狼眼,在暗夜里幽幽發光,讓人不寒而栗。三公子是習武之人,得過名師指點,戰惡狼本不是難事,可狼性最是陰險狡詐,數量又多,纏斗近半個時辰,體力漸漸耗竭,被一只惡狼偷襲,撲倒在地,眼看便要被咬斷咽喉。千鈞一發之際,一支利箭飛來,將那惡狼殺死,接著又是數箭連發,群狼一一倒地,再也不起。三公子起身,向箭來處看去,皎皎月光之下,立著一名錦衣少女,眉清目秀,美麗動人。三公子對她一見鐘情,打聽了對方身份,竟是定國公佟家的小姐……”
聽到這里,初晴終是忍不住,問道:“三公子,阿眉姑娘與佟家小姐,到底哪一位才是你的心上人呀?”
唐玉微微一笑:“鄉野傳聞,道聽途說,不足取信。”
說完,舀了一勺龍井蝦仁,放進初晴碗里。
對一個“俘虜”如此殷勤,洪升有些看不下去,說道:“你這姑娘怎地如此多話?三公子為人實在太好,你竟還不知足!要我說,何必給她七日時間慢慢吐露實情。就用我這大刀在她臉上比一比,說還是不說?不說,一刀劃下去,毀了她這張俏臉,看她到底說不說。”
他嗓門洪亮,幾乎蓋過評書聲音,引得樓上數桌客人紛紛扭頭看過來。
唐玉唰一聲展了折扇,提高音量道:“洪二叔真會說笑。初晴妹妹,這是新鮮的雨前龍井,你多嘗嘗。”
邊說邊端了茶壺,斟滿初晴手邊的白瓷蓋碗。
那些客人漸次轉回頭去,或繼續吃食,或繼續聽書,不再關注他們。
“我吃飽了,想出去街上轉一轉,三公子安排一下,看派誰監視我吧。”
初晴心中不悅,撂了筷子,也不待唐玉決定,徑自離桌下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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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外樓下是個夜市,初晴心不在焉地逛了一陣,駐足在首飾攤前,看那珠釵耳環,雖算不得名貴精巧,卻也頗趣致新奇,正一一挑揀過去,眼角瞥見身側地上一雙棕色云紋暗花的男靴,抬頭果見是唐玉跟了上來。
她沒好氣地:“三公子這么不放心,親自監視我么。”
唐玉搖扇笑道:“姑娘自己建議的,我只是從善如流。”
初晴不再理他,四處游逛。
一個皮影戲檔口前擺了長凳,她揀了空位坐過去,聚精會神地看了好一陣,突然醒悟過來講的是她娘親唐楓的故事。
戲文里,唐楓有個青梅竹馬的情郎,卻在平陽侯派兵鎮壓苗寨之亂時慘死。之后,唐楓出嫁,于慕容逸感情漸深。誰知,那青梅竹馬其實只是傷重昏迷,被苗人救活,數年后,痊愈回到肅州,才知愛人早已另嫁他人。他尋去鎮國公府,唐楓已有孕在身,堅決留在慕容逸身邊。青梅竹馬垂死之際、養傷之時,心心念念全是唐楓,自是不能接受這樣的結局,大受打擊,憤恨之下,用在苗寨學會的蠱術害死情敵全家,再一把火燒將鎮國公府燒成廢墟。
“你覺得,這個很有意思?”唐玉在初晴耳邊問。
初晴偏過頭來看他,琢磨半晌,答:“鄉野傳聞,道聽途說,不足取信。”
再逛下去,大約時候太晚,夜市攤檔陸續收了,初晴本想說打道回客棧,唐玉卻看中街邊一間露天的酒廬,問她想不想喝一杯。
“我小時候,有一次喝醉酒,做了一件很蠢的事情,后來就再也不喝了。”初晴這樣說,“不過,看在你剛才陪我看皮影戲的份上,我可以陪你去坐一會兒。”
“做了什么蠢事?說來聽聽。”唐玉自斟自飲道。
“都說是蠢事,就不要說了。”初晴自是不答。
唐玉不再追問,兩人靜靜地圍著溫酒爐坐著。
幾聲近似悶雷的聲響遠遠傳來,一條條極絢爛的銀蛇隨之劃破蒼穹,升至最高處時接二連三爆裂開來,化作七彩流星,當空璀璨。
“大叔,今天是什么節日嗎?”初晴問酒廬老板。
“三月十九是永煬公主的生辰,永煬公主是咱們盛澤城汝南侯的妻子,侯爺為給公主慶生,特命前三后四,一共七天,每晚亥時,燃放煙花半個時辰。”
初晴又抬頭看那火樹銀花,幽幽道:“汝南侯與永煬公主,夫妻感情一定很好。”
唐玉輕笑了一聲,問她:“何以見得?”
“因為,汝南侯為公主生辰這樣花費心思啊。”初晴答得理所當然。
唐玉卻說:“他是侯爺,再大排場只要吩咐一聲就好了。”
“他是侯爺,便送妻子一城火樹銀花。尋常百姓人家,沒有這般魄力,但平淡日子也是一樣。夫君行商遠行,走得再遠,也記得為娘子帶回一支釵。書生手無縛雞之力,也無甚生財之能,便巧費心思,一副肖像、一首詩、一段詞,以示情懷。屠戶之家,雖然粗魯,卻也知道留下最好的一塊肉,贈與丈人下酒。都是舉手之勞,力所能及,講究只是用心罷了。”
唐玉聞言笑道:“初晴姑娘對夫妻之道頗有一番心得么?”
“哪里算得上什么心得,人之常情而已。”
初晴低聲絮語,手上隨著話音,極自然地為唐玉添酒。
煙花繽紛,爐火暈黃,映著她瑩白纖嫩的手指,映著她明艷的面孔,映著她精靈如寶石的一對眼眸。
那對眼眸,唐玉曾經見過。
那是阿眉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