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刃坊招工的啟示貼滿了整個南城, 可門前冷落直叫人心寒。
偶有匆匆路過的行人,被艷黃的紙色吸引,駐足查看一番后, 便撇著嘴角離去, 眼中更有不加掩飾的輕蔑。
更有那三三兩兩、成群結伙的議論紛紛:
“聽說了么, 前一陣城中失蹤的閨女, 便是叫這家店老板抓了去, 丟火爐里當引子來鑄劍。”
“那黑心肝的柯老板已經被判了斬立決,撤銷了皇家鑄造的資格,從今往后再也不能參加試劍大會了。”
“那怎么還不關門?還招什么工?”
“可不是, 現在誰不知道他們是黑店,傻子才去做工, 到時候莫名其妙失蹤, 被剁成肉餡, 做了人肉包子,脆骨丸子……”
末了有人砸吧幾聲嘴, 有人假裝作嘔,哄笑一陣,也漸漸去得遠了。
柯芙蓉站在門房的陰影里,一身素服,鬢邊簪著一朵白花, 臉色比那朵花更白, 嘴角緊抿, 眉眼依舊倔強。
馬上就到六月, 劍爐要重開, 工人卻走得七七八八。還留下的,大多不濟事, 不是雜役,便是沒出師還蠢笨不討師父喜歡的小工匠徒弟。
她咬著牙,攥著拳,便是再難,也要把天刃坊辦下去。
柯芙蓉回到賬房里,細細地看了賬冊,之前的盈利都極好,即便如今景況不佳,勉力撐上個一年半載應當不是問題。
“大小姐,有人來見工。”錢管事來通報,神色間欲言又止,似有隱情。
柯芙蓉還埋頭在賬冊里,眼皮也不抬一下,只叫他將人請進來。
四平八穩的腳步聲漸漸靠近。
這人想來是個踏實的,辦事或能穩妥可信。
直到絳紫織錦的衣角躍進眼內,柯芙蓉驀然抬頭,見到來人是誰,怒道:“鄭同愷,你又來搗亂?”
鄭同愷大大咧咧地坐進她對面的紅木圈椅里,懶洋洋地開口道:“怎么是搗亂呢,我看到你們的招工啟示,前來見工。”
柯芙蓉語氣更差:“你到天刃坊來見什么工?你能做些什么事?”
鄭同愷卻不介意,仍舊用那不緊不慢的強調說道:“你們不是招鑄劍師么,我六歲起便跟父親學習鑄劍,十五歲出師,之前兩屆試劍大會,精鑄坊參賽的兵刃都是出自我手,不知這樣是否合格呢?”
這樣的資歷,豈止是合格而已,簡直是出色到不行,便是萬金也難求。
可是柯芙蓉不服氣,更不相信他,杏眼圓睜瞪著他,神色、姿態、眼神,無一不是充滿戒備:“你這樣優秀的人才,我們用不起。”
鄭同愷輕笑一聲,道:“無妨。”
兩人靜默一陣。
鄭同愷手指輕輕敲打著圈椅的扶手,率先開口道:“其實,我倒是覺得,比起鑄劍師,天刃坊現在更需要的是一個好東家,不如我來自薦應征這個位置,如何?”
柯芙蓉倒抽一口氣,果然不出所料,三句話說完便回到了舊議題上,她急吼吼應道:“我說過,天刃坊不賣。”
鄭同愷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笑道:“我也問過,不賣你打算怎么辦呢?”
“我會經營下去。”她鼓足了勁頭,信誓旦旦地,“竭盡全力經營下去。”
鄭同愷嗤笑道:“哼,經營下去,說的簡單,你做得來么?你是懂得鑄劍,還是懂得生意經,又或是長袖善舞、酬酢俱佳?”
她沒有一樣會,可怎么能這樣就認輸,就放棄?
于是,硬著頭皮道:“我可以學,學一學就會了,沒有人天生就懂得這些,大家都是慢慢學來的。”
鄭同愷濃眉微挑,心中暗自嘆氣,是啊,學,他鑄劍學了九年,生意上的事情也是從小言傳身教,更從十二歲起經常陪著父親一起談生意、外出應酬。但直到如今,他馬上就要行冠禮了,父親也不會肯放他一個人獨挑精鑄坊大事。真是學何容易啊……
一思及此,講出來的話自然也不那么留情面:“好,你學,算你聰明無比,一年半載上手,三年五載精通,那在這之前你打算怎么辦呢?天刃坊的九成的銷路是走軍需,如今這皇家的牌匾被撤了,且永不再錄用,那么你打算往后拓展什么樣的客源,又去哪里拓展,如何拓展呢?”
話雖不大好聽,但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只想快些將她點醒。
柯芙蓉怔在那里,右手無意識地撥弄著算盤上的金珠子,這些她全都沒想過,從爹爹出了事情到如今,她所依憑的不過是胸中的一口氣而已。
她不需說,鄭同愷只看她發愣的模樣就知道答案是什么,無奈地搖了搖頭,再道:“做生意不是意氣用事,若這些你連想都沒想過,又憑什么說你能將天刃坊經營下去?”
見她肘下壓了數本賬冊,他便拿過來細看,不時點評著:“這上半年的盈利當真不錯……去年的也很好。”
說著,腦中靈光一現,不可思議地問道:“還是你根本打算用從前的盈利來填補今后的虧空?”
一句中的。
柯芙蓉著惱,一半因心思被戳破,另一半是他語氣毫不隱藏的諷刺之意,冷冰冰回敬他道:“這些到底關你什么事?”
鄭同愷根本不同她斗嘴,拿過算盤撥幾撥,自顧自地按照自己的思路往下說道:“若當真說起來,以日常的開銷和工人的例錢來算,撐上個一年半載肯定不是問題。不過那之后呢?要是有一天,你沒得可再拿出來填補,發不出工錢,你叫那些拖家帶口、上有老下有小的工人怎么過日子呢?你如今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也不能叫別人全家老小都和你一起拼那一口氣,一起喝西北風吧。”
柯芙蓉雖然考慮不周,到底還是個心善的姑娘,聽了他這番話,心中有愧,卻又一貫不愿向他服軟,只抿著嘴,靜靜地不言不語。
“我還是之前講的條件全都不變,按照市價收購天刃坊,所有的工具和工人都算在內,從今往后都歸精鑄坊所有,你再好好想想,想好了就派個人來回復我。”
他一口氣將話講完,心想這次終于談得透徹,應當是明白了的,但也不好太過逼她,再多給她些時日,總能轉過彎兒來。
于是不再多留,起身告辭。
誰知還沒走到門口,便聽到身后壓得低低的嗚嗚咽咽的哭泣聲,只能再回轉來。
“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別沒用?”柯芙蓉低著頭,抽抽噎噎地問他。
鄭同愷就站在她身側,撫著她的頭發,心里想著,這當口兒,總不能直接說是,只能半哄半逗道:“女人嘛,不用特別有用,關鍵是她的男人特別有用就好了。”
柯芙蓉抬起頭來看他,目光迷惑,不明所以,眼淚珠子卻還是不停地往下掉。
“好了,別哭了。”鄭同愷覺得自己被她哭得心都亂了,于是那安慰的說話也就跟著不那么正經了起來,“整個天刃坊我都買了,當然也包括你在內,等三年后你除了孝,我們就成親,或者,你愿意的話,百天之內成親也可以。地契我就不要了,留著給你當嫁妝,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