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玉快馬出城,來到肅州城郊順風(fēng)村,在一間再普通不過的村舍停下。
村舍前,一位須發(fā)皆白的老人正在蹲在竹篾笸籃前挑揀藥材,見到唐玉,只淡淡招呼一聲,便起身進(jìn)了房舍。
此人,姓盧名瀟,乃是前朝御醫(yī)。
他早有盛名,藥方千金難求,只因不愿入胤朝禁宮侍候,便隱居于鄉(xiāng)間,閑來無事替鄰里醫(yī)治頭疼腦熱、腰酸背痛之類尋常小病,因從來藥到病除,極為靈驗(yàn),漸漸倒是成為臨近幾個村莊口耳相傳的“神醫(yī)”。
但眾人皆不知他出身,皆以為不過是個略通醫(yī)術(shù)的普通老人家。唐玉機(jī)緣巧合之下,曾救過他性命,才得他以誠相告真正身份。
盧神醫(yī)接過唐玉遞來的化功散配方,捻須細(xì)看,蒼老褶皺的臉上漸漸顯出笑意,眼中熠熠,倒顯得年輕了許多。
他早已不在乎名利二字,但藝高之人,潛意識中總是渴望挑戰(zhàn)。平素為鄉(xiāng)鄰醫(yī)病,溫馨喜樂之余,難免缺乏興味。
今日見到唐玉帶來個從未見過的方子,要他配出破解之藥,勾出他的興頭兒,手下腦里自是麻利非常,不過兩刻鐘,便寫出了解藥方子。
盧神醫(yī)確實(shí)醫(yī)術(shù)精湛,一帖藥喝下,到傍晚時分已見成效,初晴雖仍四肢酸軟,但不需人扶,也已可勉力走上幾步。
初晴一高興,便茅塞頓開,想到如何與唐玉分辯自己身份之事。
“唐玉,你誤會了,阿眉與初晴本就是同一人。”
既要說就說到底,開場白直接了當(dāng),沒有一點(diǎn)兒拐彎抹角之處,別說他那么聰明剔透的一個人,就是換成蠢鈍不曉變通的,也能聽得明明白白了。
誰成想,唐玉瞇著眼,似笑非笑,神情疏離:“姑娘不必再做戲了,便是說破天我也不會信。你若是阿眉,如何解釋在盛澤時故意扮作與我素不相識呢?”
這還需要問,無非是不想與他相認(rèn),不想叫他知道她是誰。
話卻不能這樣講。
“那時,有旁人在,不大方便。”初晴耐著性子解釋,旋即想起兩人當(dāng)時也曾獨(dú)處,便將此話一帶而過,趕緊步入正題,“若我能說出只有你與阿眉才知道的事情,便可算作證明自己身份?”
這便是她想到的辦法。
唐玉只淡淡地:“你且說來聽聽。”
初晴撇了撇嘴,神情尷尬,硬著頭皮,捏著嗓子,細(xì)聲細(xì)氣道:“唐玉,我們兩個睡在一張床上,會不會……會不會有孩子?”
唐玉果然勾起唇角,初晴見他如此,以為他信了,誰知……
“阿眉那時年紀(jì)尚小,很多事都不懂,不過這是她可愛之處。”他笑容滿面,眼神迷離,一副深情懷念之色,接下來話鋒卻轉(zhuǎn),“阿眉連如此私密的事情都說與你知道,足見你二人感情甚篤,仰仗姑娘將阿眉尋回想來定能成事,唐玉也自會盡心回報姑娘。”
唐玉見她有所好轉(zhuǎn),原本焦慮的心情放松下來,存心逗弄,不管她怎么說,他都能找出反駁之詞。
初晴聞言窒了一窒,她可是非常認(rèn)真的。
若只涉及身份一事,她本是不怕他這般誤會的。但率軍攻打凌霄谷,她便不能不盡力化解。
坊間流傳說唐玉一貫閑散,初晴卻知道,唐玉從前是在軍中擔(dān)了職位的,威信與權(quán)力俱在,分分鐘號令出兵,絕不是一句空洞的要挾。
思及此,她暗自咬牙,豁出去道:“唐玉,你身上戴的玉佩硌到我了……”
說到最后,低著頭,根本不敢看他,聲音輕得幾不可聞。從前不知,說得理所當(dāng)然,現(xiàn)在卻真真羞得無地自容。
“哦?我今天沒戴玉佩。”唐玉倒是十分配合。
初晴以為他有所松動,索性加把勁,低頭盯著他腳尖,囁嚅道:“真的有東西,很硬的,硌在我肚子上,不舒服。”
“你站得這么遠(yuǎn),便是真有什么,也硌不到你。”唐玉笑道。
他二人站在檐廊底下,中間隔著足足一尺遠(yuǎn),唐玉自問沒有那么天賦異稟。
初晴不明所以,接不上話,猛地抬起頭來,見他笑得有些張狂。
唐玉忽地向前一步,將她攬進(jìn)懷里,兩人身體貼合,嚴(yán)絲合縫,不留一點(diǎn)空隙。
“得像這樣才行。”
他俯下.身來說話,溫?zé)釟庀⒕驮谒吇匦?
若當(dāng)她與阿眉是不同人,這樣動手動腳又算什么?初晴只一瞬怔忪,隨即恍然唐玉根本一直在戲耍自己,怒上心頭,奮力掙扎推拒自不必說。
化功散還未全解,她力氣小得像貓兒一樣,唐玉也不去制止,只一手松松地攬在她腰間,任她扭動。
不一會兒,就見初晴忽然停了動作,小臉紅成一片,望著他的雙眼里滿是不安。
“怎么不動了,嗯?”
那個“嗯”字的尾音上調(diào),似故意勾得人心中發(fā)癢。
初晴更窘,自不去理他,只管把一張臉向下埋。
唐玉得寸進(jìn)尺,笑道:“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了么?不說出來的話我可不會知道。”
初晴咬著唇,只覺自己一張臉熱得火燒火燎,便再奮力向下埋一埋。
唐玉本不欲再鬧她,可佳人在懷,感受到那幅曲線玲瓏的嬌軀緊貼自己,不由情動,一語雙關(guān)道:“我的阿眉長大了。”
他柔情涌動,她終于長大了,許多事,從前不能的,如今便可以做了。
初晴心中卻沒什么柔情蜜意,只覺氣惱更甚。
她是她自己,何時變作他的?
唐玉問她,那時為何一聲不響便離開,她用阿嫵一事搪塞,實(shí)情卻是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
冬節(jié)之后,近臘月時,北疆匈奴犯界,駐守塞北的定國公向朝廷借兵。圣上下旨,取兵西南。汝南侯裴家非開國勛貴,雖財勢雄厚,軍事卻是弱項(xiàng),反復(fù)磋商之下,最終決定由汝南侯出錢后援,平陽侯出兵出力。
那場戰(zhàn)事說來蹊蹺,匈奴大軍起勢洶洶,殺得向來能征善戰(zhàn)的定國公措手不及。誰想匈奴王一戰(zhàn)小勝,竟未乘勝追擊,反而遣人議和。
唐玉帶著援兵趕到時,面臨的就是這樣一個局面。
原來,那年塞北草原上遭遇天災(zāi),年成大不如往常。匈奴入冬時節(jié)慣向大胤打秋風(fēng),今年欲成倍翻番,又擔(dān)心大胤不肯應(yīng)允,便使計要挾。
唐玉和定國公世子同歲,都是年少氣盛的,哪里甘心愿受人如此陰謀脅迫。定國公倒是個老道的,但軍中男兒,個個鐵骨錚錚,他面上雖不表露,心中到底也是不忿。
三人合計,便將計就計,設(shè)出連環(huán)套。
表面上愿詳談議和,一壁磋商一壁示好,由世子率人先行送牲畜、糧食、布帛等冬需之物往匈奴營帳。這般坦坦蕩蕩,毫不設(shè)防得簡直叫人驚恐。
匈奴單于自有其狡詐之處,計劃待世子一到就將其擒住。若大胤無甚陰謀詭計,便放了回去,不傷和氣。反之,世子在手,定國公必受掣肘,到時別說一頓秋風(fēng),便是要得塞北三五城池,也易如探囊取物。
單于打得一手好算盤,志在必得,嚴(yán)令軍探全身貫注在定國公世子身上,每隔一個時辰既需回報動向。
眼見再半日行程,世子即可到達(dá)匈奴營帳。
一切順利無比,明日便可計成,單于難免得意,召了隨軍的美人進(jìn)賬,醇酒美人,提前慶賀。
便在這一夜,唐玉帶兵突襲,匈奴人失了先機(jī),兵敗如山倒。單于從美人榻上起身時,只見到寒光一閃,根本來不及反應(yīng),已被唐玉一劍取了首級。
這一仗干脆利落,贏得漂亮。唐玉首戰(zhàn)出征,即打響了名堂,自少不了榮譽(yù)加身。
唐松素來望子成龍,見幼子立下軍功,有了出息,旁的事便少了苛求。元宵燈會,唐玉將初晴帶在身邊入宴,唐松也只眼開只眼閉,未曾表露一點(diǎn)不滿。
“明日一早,我同父親要啟程去幽州,到定國公家中商議一些事情,少則半月,多則二十天。阿眉乖乖在家等我,回來之后,帶你去中州游覽,可好?”
他如此說,她便數(shù)著日子等。
二月二,龍?zhí)ь^,平陽侯府里比往常忙碌起來。初晴也不再被局限于小小一方荔景院里,她素來活潑好動,禁令既除,第一天便抱著豌豆黃去霜華宿處串門子。
半路上,聽到低啞蒼老的聲音傳來:“別毛手毛腳的,這是先皇御賜的回鶻貢品,為了給三少爺用作聘禮,太君才特命開庫房的,換了平常,你一世也別想進(jìn)來庫房。”
“知道啦,嬤嬤,我自是命賤的,能來庫房搬東西已是三世修來,卻不知那定國公家的小姐修了幾世,不光出身好,還覓得如意郎君,要嫁給咱們?nèi)贍斄恕!迸⒆有ξ鼗卮穑觳辉谝獗缓浅膺^。
初晴手一松,豌豆黃掉了下去,嗚嗚汪汪地叫喚,也不知是在申訴誰的委屈。
初晴游魂似的回到荔景院里,最多不出五日,唐玉就會回來,她想問他……可那答案,真是她想聽的嗎?
她輾轉(zhuǎn)了一夜,還是不想面對。第二日,天將將露白之時,便將酣睡中的豌豆黃連著藤籃,一起放在一九房門外,離開了平陽侯府。
如今唐玉問起,難道要她說:“因?yàn)槟阋e人,我傷心難過了,才會離開。”
初晴后來細(xì)細(xì)想過,唐玉從來沒有承諾過她什么,便不能算他負(fù)心拋棄她。她也就沒有資格去質(zhì)問,或是訴說不滿。
只是從前毫不設(shè)防的一顆心,被人一刀剖開,鮮血淋漓。經(jīng)年痊愈,生出繭來,外人自是堅硬了。其實(shí)稍一觸碰,那繭便硌在最柔軟處,疼也只疼自己。
所以不要問,她不想做自揭傷口之人。
就當(dāng)后來的事情沒發(fā)生過,記憶只停留在四年前最后一次相見之時。
元宵佳節(jié),月色燈光滿肅州,漫掛紅紗滿樹頭,翩翩瀟灑美少年,皎如玉樹臨風(fēng)前。
以此作為少女時初次動心的完結(jié),豈不極好?
可惜,世事不能盡如人意,她雖這般想,與唐玉的糾纏卻從不斷,不管是現(xiàn)在,還是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