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初晴出谷本是為見阿嫵。
六年前,阿嫵與一名進山采藥的草藥商人文景天相戀,隨他下山,前去他家鄉肅州居住。
兩個女孩自小一起長大,感情深厚,臨別依依,約好一年后在西域肅州城鳳華樓再聚。
初晴如約前往,足足等了五日都未見到阿嫵赴約。
其實到得第三日上,初晴已覺不妙,黃昏時照著文景天的住址尋過去。
住址確實無誤,居住的是一戶深宅大院、富戶人家,與阿嫵所述文景天之情況一一對照得上。唯一不同之處在于,那家人不姓文,也不做草藥生意。
初晴擔心阿嫵,在門房處問了又問,得知那家祖居于此宅已三代,各門親戚、連同甥侄婿媳家中無人姓文。她仍不死心,欲待再問,終將那甚好脾氣的門房大叔惹惱,趕了她出去,且再見她上門,便關門放狗,毫不留情。
又等兩日,初晴心知阿嫵應是不會出現了。于是,她四處尋找打探,走遍城內醫館、藥鋪、南北雜貨店,卻無人認識名叫文景天的草藥商。
茫然無措之際,在客棧聽到有人議論平陽侯長子唐溯沉迷巫蠱之術,便猜測此事或許會與阿嫵有關。
初晴夜探平陽侯府,來去自若,卻一無所獲。
她細細思量,深夜密探始終只能如蜻蜓點水,只有設法混入侯府長居,與眾人打交道,才能真正探得一二。
思及此,她索性把心一橫,混進牙行為侯府采買的奴隸之中。
初晴模樣與母親唐楓生得十分相似,離谷之時辰夙送她一張□□,命她戴起,改變容貌,以防在肅州城里被唐楓娘家平陽侯府中老人見到認出,徒然生出事端。
初晴便扮作了一個苗家姑娘,自稱阿眉。
眉字,來自嫵媚,因嫌媚字沾了妖嬈之氣,于是只取半邊為眉。
阿嫵與阿眉,一對苗家姐妹花。
彼時,初晴將將初滿及笄之年,雖自幼熟知家中變故,已比一般少女早熟細心,但成長于環境單純的山谷之中,從未經世事,總歸仍是孩子心性,不甚通人情世故,也不甚懂世途險惡。
她絲毫不曾考慮過,如此大膽妄為會不會遭遇危險,只覺一切安排都那么恰到好處、天衣無縫,簡直可謂萬事具備,東風亦起,哪有什么可以不勇往直前的道理。
后來,初晴因觸怒負責押送奴隸之人遭到鞭打,危急之時被唐玉所救,以至于進入侯府的途徑與她設想得不同。但無論如何,她總歸是在侯府里居住了大半年,到處查探、與人探聽之事沒少做,卻始終沒有尋到與阿嫵有關的絲毫線索。
初晴早已放棄阿嫵會在平陽侯府的猜測,沒想到,今日竟在這里聽到阿嫵的笛聲。
一輪明月當空,她一直追著笛聲,穿過半個侯府。
笛音戛然而止。
初晴停在一處夾道上。
適才笛音似乎是在東向,再快些也許還來得及見到吹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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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玉居高臨下,看看豌豆黃墨黑墨黑的左邊前爪,再看看自己那寫了一半印滿爪印的信。若說豌豆黃躍上桌調皮搗蛋,那是很正常的,可它怎么也不可能會翻箱倒柜。
他看看敞著一半的抽屜,還有跌在地上的幾本書冊,難不成是遭了小偷?唐玉檢查了一遍抽屜內的物件,沒有遺失。
“一九!”唐玉叫道。
沒人應。
“春祿!”他換了個人叫。
還是沒人應。
“林銘!”他再換一人。
依舊沒人應。
唐玉臉色不大好看。
這三個人躲懶也躲得太徹底了,他都走了小半個時辰了,居然還沒歸位,看來他平時太少在府里,才讓這三個貼身伺候的沒人管教,反了天。
唐玉解了拴著豌豆黃的鏈子,看著它搗著小短腿跑出書房,這才吹了燈,往臥房去。
一推開臥房門,最先入眼的便是八仙桌上那埕酒,接著聽見一陣鼾聲,轉頭一看,一九四仰八叉的躺在梨木塌上,睡得正香。
唐玉沒去管他,走到桌前,青瓷酒埕上貼著一張紅箋子,上面寫著:凌霄花蜜酒。
他四下里瞧瞧,沒見著人,氣得幾乎想將桌子掀了。
這算什么意思?不想見他,還送什么酒來?把酒送來了,卻不等他,不是說了還有話要問么?
“一九!起來!”
唐玉叫了幾聲,見一九始終沒有反應,這才察覺事情不對頭。
一陣竹哨聲乍起,急促刺耳,有如鬼泣般凄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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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晴避過面前三根橫飛過來的木樁,卻被后面斜飛來的一根在背上狠狠一撞,踉蹌幾步,跳過兩根低飛過來的木樁,又一根反向而來的撞在腳踝。
這一下腳踝上脫了臼,蹲在地上,動彈不得,被四下飛出的木樁連連擊中。初晴身上劇痛,喉頭一甜,“哇”地一聲吐出一口血來。
適才初晴在夾道上尋著向東的岔口,卻不知在何處觸動了機關,遭遇襲擊,伴著的還有一陣強似一陣尖銳凄厲的哨音。
轉眼間哨音止歇,木樁停下。
遠處燈光閃爍,凌亂的腳步聲遙遙傳來,有的在低處,有的在高處。
一捧粉末兜頭痘臉的砸下來,異香撲鼻,初晴心知絕不會是好東西,卻又無法躲過。
再抬頭,只見數只燈籠高舉,她被弓箭手團團圍住,前后各五,左右墻上也各五。
“放箭?!币粋€冷酷的聲音說。
箭已在弦上,立時齊發。
白衣身影閃出,攬了初晴,避過箭陣,滾到墻角邊,救她出萬箭穿心的慘境。
初晴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待穩住了,定睛看去,救她的人除了唐玉還能有誰。
前方的弓箭手向兩側閃開,一名男子走上前,金冠束發,赭色大氅,面容生得與唐玉有幾分相似,神情卻冷漠許多。
“三弟,你這是存心與我做對么?”
他一開口,初晴便聽出這是之前命令放箭之人。
“二哥,她是我的人?!碧朴袢绱苏f。
唐敬不買賬,冷哼一聲道:“你的人又如何?你的人便可以在禁地里隨意走動么?”
“她今日才來府中,尚未學規矩,不知者無罪?!?
唐玉將初晴推靠在墻壁,自己護在她身前,一副若想傷她便得先從他尸身上踏過的架勢。
唐敬當然不會當真對自己弟弟下手,他看清了初晴的模樣,冷笑道:“這不是你那個抱狗的丫頭么,真難為你,過了這么多年,居然還能把她給找回來?!?
他一壁說,一壁揮手示意弓箭手撤走:“今晚就賣你一份人情,讓你們做一對活鴛鴦。”
轉眼間,所有人已消失無蹤,燈隨人走,四下再次陷入黑暗。
唐玉修長的手指覆上初晴臉頰,拇指輕柔地拭去她嘴角的血漬,指腹在她溫軟的唇瓣上流連。
初晴微微一側頭,躲開去。
“這么不想看到我?”唐玉迅速地扳過她臉來,逼她與自己對視。
他背著光,初晴看不到他表情,那句問話也不溫不火,聽不出情緒。可她迎著皎潔月光,面上神色被唐玉一覽無余。
“我一直在等你,”初晴淡淡地解釋,“戌時一刻就到了,你不在,只看到豌豆黃,我等了近半個時辰,后來……”
后面的話沒能說出來,因唐玉的唇罩了下來……
他在她唇間輾轉。
初晴欲向后退,奈何身后是墻壁,僅微微一動,背脊便倚住墻磚,再退無可退。
唐玉察覺到她的企圖,向前一步,身體與她緊密相貼。
初晴被他的氣息環繞,下意識地去推他,但手上毫無力氣,推拒起來反倒像極了迎合撫摸。她偏頭躲閃,他一路追尋,絲毫不肯放松。
良久,唐玉放開了她,嘴唇仍貼在她唇角,額頭與她相抵。
初晴還在躲,奈何他執意親熱,她的躲閃與扭動反倒令親昵氛圍更形濃郁,兩人面頰相依廝磨,引得心間酥麻微癢。
“你叫我來,不是有話要同我說嗎?”初晴問,想借話語交談引開他注意力。
只聽唐玉嗓音暗啞地說:“那時候,為什么一聲不響地離開?”
哪時候?
初晴有些恍惚,片刻才想清楚他問的究竟是什么。
她咬唇,遲疑著,忽地故作輕快道:“我那時同你講過,我進平陽侯府是為了尋找失蹤的姐姐,在這里住了半年,都沒找到,說明她不在這里,那我自然是要走的?!?
唐玉靜默,心知她并未吐露實情,卻不急于追問,長夜漫漫,他已經將她捉住了,便不會輕易放走。
眼見她細若編貝的牙齒緊緊咬住下唇,一滴血珠漸漸從唇瓣上滲出來,他啞聲喝道:“別咬了,都咬破了?!?
初晴一驚,果然依言放開。
唐玉覺得那滴血珠十分礙眼,伸出舌尖舔了去。
初晴輕喘一聲,道:“別這樣!你……初晴不是告訴過你,我已經嫁人了。”
話音甫落,唇已被唐玉擒住。